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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1日

福爾摩斯同人文21:《莫蘭的承諾》4(含本子封面底繪製過程)

齋主新刊《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莫蘭的承諾》本子4/30已拿到囉!放上兩疊本子照片給大家看一下:

 


照片左邊封底右邊封面。封底我本想畫鄧諾特城堡,但當初給我媽看城堡相片,我媽不喜歡,大力反對我畫它,因此我最後決定畫十九世紀英國火車,即雙莫和方索普搭返倫敦,途中又碰上黑手黨大劫殺的那列火車(莫蘭的承諾》Part6會出現)。本來我還想畫樹和地上的草,甚至莫蘭到蘇格蘭看到的鹿,後來因為時間不夠(我一直到本子送印前兩三天才開始畫,因為之前光打字修稿就快累死),決定簡單畫就好。

 

結果哪裡簡單?車窗和車輪畫得我累得要死,帶灰白煙更有印象派的味道(不加水直接上廣告顏料),搞得車窗和車廂有種灰濛髒污,外加陽光反射的奇特效果(十九世紀的火車就這樣)。順帶一提,火車上的金色數字「429」為莫蘭的生日1840429日),有人猜到了嗎?

 

封面黑色開槍剪影是莫蘭,窗內的是偵探。封面的孕育更為複雜:我本想畫莫蘭救偵探和赫德森太太後安置他們的那座教堂(見《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Part3),後來覺得上次墨綠血紅本封底就畫教堂,這次不要再來教堂了;又想畫貝克街221B,福赫兩人的剪影在屋內,華生在樓下仰望(原作《波宮秘史》案開頭即醫生仰望屋內偵探的剪影),莫蘭剪影在牆角持槍,然後221B樓梯前再加一朵黑薔薇(暗示阿特曼那個神秘教派),但最後發現……

 

老問題,時間不夠(欸)。

 

然後我有點受夠我自己:每次都畫房子,這次又要畫嗎?能不能畫點別的東西?幸好及時發現多年前自己畫的《赫德森太太歷險記》小報,上面有221B窗戶及黃色窗簾,賓果!本來窗內是空的,我只想畫莫蘭瞄準窗下221B門牌,後來發現打門牌還不如打人(笑),乾脆在窗內加上偵探剪影(想畫他拿放大鏡,但手部動作畫不出來,而且頭已經很小,放大鏡能多大?最後決定畫他抽煙斗,因為只要丟出煙斗和221B,任誰都看得出那是福爾摩斯,一目了然!)。

 

莫蘭剪影因為是我最愛的角色,畫時壓力超大,找到一堆狙擊手剪影圖參考,但都沒有單膝跪地的圖,幸好丹澐幫我弄到一張(雖然不是剪影,而且她給我看的圖比較像華生)參考。剪影人已夠小,步槍更小,我還要去查當年畫歪脣禮物本封底時莫蘭的步槍怎麼畫,一整個累死我~書背我本想用黑色,但怕與封底藍天青草地及封面橘黃夕暉暈染到毀掉,用白色又感覺不對,臨時決定用黃色,畫完我媽居然難得說不錯,印出來效果也好(現在我桌上書櫃內一排我的書,不是白的就是黑的,就這本特黃,待在紅綠書背的墨綠血紅本隔壁,令人耳目一新)。

 

總之一想到折騰自虐了這麼多年(《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是2017年開始寫的,莫蘭的承諾》則是2021年開稿的),如今整本書好好地待在我面前書櫃中,就感觸良多~

 

我一直認為只要有心,要出一本書是絕不可能辦不到的,不管是幾萬字、幾十萬字或幾百萬字都一樣。像我接下來要出的《紫珊瑚》中冊,初稿逼近25萬字;已完稿的第二部武俠小說,以及我正在寫的福爾摩斯同人第八篇,都是一百多萬字。比起來《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莫蘭的承諾》雖然過去七年來(主要是過去半年)累得我很慘,但15.3萬字其實壓力也沒那樣大(跟上述兩部比較起來)。

 

好了,話不多說(已說夠多了),來看連載第4集吧!齋主莫蘭的承諾》預計今年四月會和福爾摩斯同人文第20篇《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合本出本,五月歐美場以「三個同姓人」社團報名首販(BIO歐美Only官網連結請點此,我和丹澐的社團「三個同姓人」介紹頁面請點此),先放上連載給你們看!

 

三個同姓人工商頁面如下第一排由左到右是我的《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紫珊瑚》中冊新刊試閱無料小報、我的福爾摩斯同人新刊《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莫蘭的承諾》、我的福爾摩斯同人既刊《墨綠傷痕》&《血紅假期》、我的歐美原創海盜小說既刊《紫珊瑚:乘風破浪》;第二排那本是丹澐既刊神鬼奇航同人艦娘本《CHECKMATE》):

(丹澐新刊二戰特務本快孵出來了,請大家幫她加油喔!)

 


Part3大意:莫里亞蒂和莫蘭雙雙中伏被擒!偵探為艾琳照片案分神,慢了兩天才發現上校求救電報,忙偕華生趕赴蘇格蘭……福華趕得及救雙莫嗎?復活歸來的黑手黨軍師法比奧欲報父仇,將與舅舅梅西那對雙莫展開終極大虐!教授如何竭盡智力到最後一刻,挽救忠貞副手的性命?

 

Part4關鍵詞句:「或許他們不願承認,但彼此的感情……已超越主從了」、「從河上碎冰般灰眸間湧出的,是清澈見底的悲傷」、「……你竟要我親手射殺教授?」、「你要取我眼睛,還是取我性命,放馬過來」、「等我……死後,把我的遺體……一把火燒掉、「門後傳來一聲悲慟欲絕的吼聲,宛若老虎中槍瀕死時的悲嘯、「你這樣不顧大局,一死了之,莫里亞蒂能瞑目嗎?

 

建議搭配閱讀:原作〈波宮秘史〉案、18篇福爾摩斯同人《血紅假期》19篇福爾摩斯同人《莫里亞蒂的禮物》20篇福爾摩斯同人《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3&4&5

 

註解中福爾摩斯簡稱為H,華生為W,雷斯垂德為L,邁克羅夫特為My,莫里亞蒂為M,莫蘭為Moran,瑪麗為Mary,赫德森太太為Mrs H

 

準備好開始閱讀正文了嗎?一起來看Part4吧!

~~~~~~~~~


九分鐘,只過了九分鐘。

從我在「獵犬、鱒魚與鴨子」──位於斯通黑文的小酒館──門外勒馬收繮,到我壓下內心的焦躁,靜聽酒館老闆提姆憶述他和莫蘭的互動,只過了九分鐘。

在解決艾琳‧艾德勒的事件後──我不得不承認,教授和上校的事令我嚴重分心,以致輸給那個女人──我躍上馬車,和華生直奔火車站,搭乘邁克羅夫特安排的特快車,用不到平日四分之一的時間抵達亞伯丁;之後我摯友依約先下車,去為一名伯爵診治,而我則轉車到斯通黑文,查出發電報的人後,再租快馬,無視於小鎮風景及行人驚訝的目光,鞭馬馳抵酒館。

「您……您說他們倆是朋友嗎,福爾摩斯先生?」提姆為自己倒了杯啤酒,一口氣喝光後,才朝我望來,試探道:「他說他是教授的保鑣,但我總覺得……不只是這樣。」

「或許他們不願承認,但彼此的感情……已超越主從了。」我喃喃道,旋即省覺自己竟在一名素不相識的老人面前吐露心聲,輕咳後岔開話題,道:「你不曉得他們的真實身分吧,提姆先生?」

提姆搖頭道:「那位穿軍裝的先生沒說,不過我看得出來。」

此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提姆或許是看我一臉驚愣,苦笑道:「我是開酒館的,先生,什麼世面沒見過?那位教授分明是與外國人約在這兒談判或對決,不幸敗了,遭對方毒打,而軍裝先生則拚了命去救他,又不信任警方──我親耳聽到他稱警方為『條子』,只是裝作聽不清楚。可見那兩位先生八成是黑幫人物,與外國來的黑幫人士不是尋仇報復就是爭地盤。我說得對嗎,先生?」

我目瞪口呆好幾秒,終於下定決心,低聲道:「那位教授名叫詹姆斯‧莫里亞蒂,穿軍裝的則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是歐洲黑幫第一及第二大人物,虐待教授的則是義大利黑手黨。」

難怪……我就知道。」提姆恍然道,將空杯往桌上一放:「瞧那位先生持槍時的氣勢,及下令時的威嚴。果然哪!果然是黑道。」

我凝望著他,道:「但你似乎不怕他。」

「他和您一樣──呵──是個好人,」提姆呵呵笑道,打了個酒嗝:「我為什麼要怕他?」

換在從前,我定對眼前老頭把上校當好人嗤之以鼻;然而,在經過諾伯里的事件後,我對黑道白道、是非善惡之類的觀念已有了變化:莫蘭雖幫莫里亞蒂販賣軍火、狙擊同業,卻從不欺凌婦孺,更不乘人之危,否則不會救我和赫德森太太免受黑手黨虐殺,又放棄將酒館老闆滅口的機會。他非但悍不畏死,更對教授無比忠誠,這點連華生都遠遠不及。

像這樣的人物,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好人吧!

「我們是競爭對手,但彼此尊敬。」

耳畔彷彿迴盪酒館老闆憶述時所說,莫蘭對我和他關係的形容──我從未想過,上校竟這般推崇我,尤其是我還罵過他是莫里亞蒂的看門狗;如今我真想收回當初的批評,畢竟他體內蘊含的,是如此英勇高貴的靈魂。

「先生?」提姆的呼喚傳來。我一愣回神,只見他憂慮地望著我,道:「那位先生沒說要到哪去,還說您能推理出來。您真能推理出來嗎?您又不是警探。」

我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我不是警探?莫蘭告訴你的?我也有可能是便衣警探。」

「您若是警探,他就不會要我拍電報,向您求援了,否則擊退黑手黨後,您還是會逮捕他的。但看您的模樣,也不像黑道。」提姆偏著頭,好奇的道:「您到底是什麼人呢?」

「私家諮詢偵探──你沒聽過也不要緊,畢竟我的業務很少擴及蘇格蘭。」我低聲道:「他此刻大概在鄧諾特城堡,是死是活……我不敢說。」

提姆驚呼一聲,差點碰翻油燈,叫道:「您定要救他回來!還有教授。我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優雅有禮、英勇無匹的男人。」

「我儘量。」我簡短的道,轉身往外走去,才跨出兩步,又回頭望向他,沉聲道:「教授失蹤多日,不可能沒有其餘部屬來尋。若之後還有別人趕到──穿黑西裝、戴黑面具的人──叫他們留在這裡,等上校帶教授過來,明白嗎?萬一他倆傷勢嚴重,我這個敵人總不好公然護送他們回倫敦;萬一他們都死了──」深吸口氣,仰望上方投影自己昏黃輪廓的屋樑,一字字續道:「也要有人助我將他們運回倫敦。」

提姆臉色發白,顫聲道:「您的意思是,現在趕去那座城堡,怕已……」

「已來不及了。」我沉重的道:「說不定連我都回不來。但我還是會去,因為這是我……」大步走向門口,「作為偵探,作為莫蘭敬重的對手應盡的責任。」

△    △    △    △    △

天已全亮。晴光朗照斯通黑文,但當方索普忍著全身疼痛,在大街上縱馬疾馳時,卻只感受到黑夜般的絕望。

他趕到火車站時,表定前往蘇格蘭的列車剛好在五分鐘前離站,令他眼前一黑,幾乎昏倒;幸好站務人員告訴他,旁邊還有一班運送晨間牛奶的特快車,正要返回亞伯丁,票價只有一般列車的一半,乘客必須與送完牛奶後空空如也的貨運木箱擠一個車廂。他二話不說便答應了,上車前卻瞥見一個令人震驚的景象:

歇洛克‧福爾摩斯和約翰‧華生手挽著手,上了頭等車廂。

運牛奶的貨運列車能讓我搭乘,已屬破例,為何偵探和醫生也能搭?且為何我貌似要去蘇格蘭行獵的貴族,仍被安排與裝過牛奶的木箱擠在一起,他們衣著樸素,卻可坐進我前面的包廂?方索普百思不解,擔心這是否陷阱,但情勢緊迫,由不得他多想。他買票上車,鑽進頭等車廂隔鄰的運貨用車廂,而那兩人言笑晏晏,全未注意到他在隔壁。

跟十多個破舊木箱擠在一起,感覺不舒服至極,令他回想起遭黑手黨囚於貨車中的感受。他在箱與箱之間騰出一小塊空位,倚箱曲腿而坐,槍斜放一旁,正想閉目小睡,忽聽隔壁車廂傳來說話聲。他雖不喜偷聽,但雙方僅一壁之隔,想不聽見也難。

他才聽幾句,便明白華生醫生是要到亞伯丁去為人診病,福爾摩斯卻是要轉車到蘇格蘭小鎮斯通黑文。當醫生追問摯友要去辦什麼案時,偵探卻堅決不透露,只說事屬機密且十分危險,委託人只拍電報找他去,要醫生別涉入其中。

機密、危險,又不要醫生涉入?方索普覺得事態必和莫里亞蒂有關,不然就是黑手黨,否則醫生的槍法比偵探好,偵探為何不要對方相助?他忍不住貼緊車壁,想聽到更多細節,頭等車廂卻安靜下來,顯然醫生曉得再問不出什麼,負氣不再講話。

吵架吵到冷戰,好像主人和上校啊!不過若是上校,反應會更激烈,不會像醫生這麼溫……方索普還來不及想下去,睡意襲來,失血後的虛弱加上整晚未睡使他立刻失去意識;等他驚醒時,外頭月台上響起「已抵達亞伯丁。要往斯通黑文的乘客請在──」的站務人員高呼聲;他嚇了一跳,忙抄槍推門下車,一看車站掛鐘──

天啊!才過了一個半小時!怎麼可能?

從倫敦到亞伯丁,搭火車要六到七小時──難道直達車不用每站都停,反而速度更快?不過也太快了吧!方索普一頭霧水,然仍在月台上瞥見偵探的海藍黑西裝身影,忙背起狙擊步槍,遙跟過去。

但他畢竟不是上校,轉車後差點跟丟,幸好最後仍成功追踪到一家馬車行:這裡可租馬車,也可租快馬。當他表示要租最快的馬時,馬車行主人才道,牠已被名叫S. Holmes」的紳士租走了。

偵探居然用本名?是不在乎被人知道嗎?難道他知曉主人身陷危局,想去落井下石,或把主人搶過來,讓主人不死在梅西那手上,而是於絞刑台上伏法?這可不行!方索普忙道:「那……第二快的馬呢?」付了半英鎊,於收據上草草簽了「赫克特‧萊星頓(Hector Lysington)」後騎馬狂馳,追著偵探二十分鐘前坐騎留下的蹄印而去。

組織弟兄皆有化名,莫里亞蒂就有至少八個,以便在各種場合使用。方索普缺乏想像力,初入組織時不知該取什麼化名,便趁某次與教授和莫蘭同乘馬車時,向兩人求教。當時兩人剛從海德公園散步回來,談興正濃;他冒失打斷,教授雖無不悅,上校卻瞪他一眼,隨手一指車窗外「萊星頓文具行」的招牌,冷冷:「就叫萊星頓吧!」回總部後,莫里亞蒂先安撫莫蘭,這才和藹地告訴方索普,以後他不用隨車保護,於附近街巷一路跟隨,暗中隨扈即可。

上校是吃醋了吧!覺得我不該打斷他和主人的獨處時光……侯爵惶恐地想著。教授笑著要他別多心,又給他一個名字作化名,搭配上校給的姓,就是赫克特。

為何主人替我取這個化名?方索普想問,但始終提不起勇氣;直到某天射擊訓練結束,他和莫蘭坐在地上擦槍時,他私下問了上校。教授不是正在教你讀古典文學?你難道未讀過《伊里亞德》?」莫蘭瞥他一眼,沒好氣的道。

他恍然大悟,脫口道:「所以赫克特……就是守衛特洛伊城,死在阿基里斯手上的赫克特?可是主人為何以它作我的化名?我不像赫克特啊!」

「他期許你成為赫克特。赫克特保家衛國,為守護父王和妻兒而犧牲,而你……若能為他、為組織不惜一死,也就不枉了。」

「這個化名該給你才對,上校。你對他才最忠貞,願為他而死。」

一抹陰影掠過莫蘭臉龐。「不,我已逐漸失去那資格。」上校低沉的道,將步槍「喀!」地擱在槍櫃旁,望著牆角脫落的壁紙:「教授用莫波吐依茲取代我在歐陸的地位,又用你取代我作為狙擊手隨扈;我最後的命運……不是遭他冷落,就是死在他手上吧!」

千萬別這麼想,上校!」方索普驚呼道,握住對方肩膀,又自覺以下犯上而收回了手。莫蘭卻給他一個「無所謂。我可不是教授。別緊張」的落寞笑容。他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把手擱在汗溼的墨藍軍裝肩頭,低聲道:「主人還是很在乎你的。他不是因為我插話,就再也不許我隨車保護了嗎?你仍是唯一能和他並肩漫步海德公園及巴黎布洛涅森林的人。他不會冷落你,更不可能殺你。」

「你不懂,方索普,教授向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折磨人心。」莫蘭苦笑道:「他最愛聽歌劇;自從莫波吐依茲加入組織,他就不再和我去歌劇院了。連出席餐會、演講和畫展,他也讓你同行。我對他……遲早會什麼都不是,屆時就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方索普睜大雙眼,吃驚的道:「離開?你要去何處?」

莫蘭自嘲地一笑,抬起左手,伸出食拇兩指,食指抵著自己太陽穴,道:「砰!」

回憶瞬逝,馬嘶急停。方索普回過神來,只見自己置身於一座林木深處的酒館外。他甩蹬下馬,檢視偵探坐騎留下的蹄印──奇怪,來了又走了。偵探來做什麼?他想進去看看又不敢,猶豫不決時,木門「呀──」地開了。

「年輕人,今天打烊,要喝酒明天請早!」留山羊鬍的老頭從門後探出半邊身子,邊揉眼睛,邊打呵欠道:「我──呵──這幾天都沒睡好,沒法營業,要去補眠了。」

「請等一下!」侯爵一個箭步,衝過去阻止他關門,誠懇的道:「有見過一位紳士騎馬經過嗎?他比我略矮,穿海藍黑西裝,眼珠是灰色的──」

「您……您懷裡那是面具吧?」老頭突然道,朝他一指。方索普這才省覺先前跑馬太急,面具已從西裝內袋掉出;他吃了一驚,匆匆將它塞回去,但對方接下來說的話卻更令他震驚。

「您是莫里亞蒂教授和莫蘭上校的人吧?」老頭壓低語聲道:「教授已被黑手黨抓走;上校前天就到我這兒了,現在大概已找到他了。福爾摩斯先生剛離開,叫我轉告──」

方索普驚得倒退半步,狙擊槍來到手上,抵住眼前人左肩,失聲道:「你是誰?為何知曉主人和上校的姓氏?歇洛克‧福爾摩斯跟你有何關係?」

「在這兒說話不方便,先生。」老頭竟不怕他,轉身開門,道:「進去說吧!」

這是陷阱嗎?方索普有在倫敦東區的慘痛經驗,不得不提高戒備,幾乎要說「在外面講就成了」。然而,他轉念一想,自己有槍在手,何必怕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先生?頂多見勢頭不妙,衝出來上馬逃走就是了,便當先一步,跨入門後。

接下來半小時,方索普反覆詢問酒館老闆提姆,總算弄清發生何事,只除了一點。「福爾摩斯先生說,教授人在鄧什麼堡的,糟糕……我這腦袋瓜,老到記不住了。」提姆嘆道,以右拳輕敲頭側。

「沒關係,」年輕隨扈忙道:「我沿蹄印追過去即可。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事。」壓下為莫里亞蒂和莫蘭安危激動不安的心情,起身要離開,卻為對方拉住。

「您別去,先生!」提姆焦急的道:「我是老了,但還沒瞎!您受了傷,傷得還不輕吧?上校他叫我一個陌生人,向他的敵人發求救電報,可見教授的處境有多危險!福爾摩斯先生也說,現在趕去已來不──」

「我無意冒犯,提姆先生,」方索普儘量客氣的道,然仍提高嗓門:「我是教授的隨扈,乃上校一手栽培,如何能在此等偵探帶他們的遺體回來?就算他們僥倖未死,偵探又豈會放過他們?」

提姆搖頭道:「我看他不像這種人。」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組織與偵探間發生的事,提姆先生!」方索普激切的道,有股衝動想把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以他威脅教授,逼教授和上校密室談判的事,及上校曾抓偵探作教授的生日禮物,卻給偵探逃脫的事和盤托出──到現在他才明白,為何莫蘭會對素不相識的老頭傾訴而不殺人滅口:那是因他自知必死,又需慷慨赴義,要藉找人談話來澆熄心底的恐懼。「黑手黨要毀掉我們,他卻是要我們全死在絞刑台上!我必須去救主人,就算結局是跟他和上校死在一塊,我也不後悔!」

提姆默然,片刻後啞聲道:「那您……就去吧!但願您能把他們平安帶回來,先生。」

「我們的對手是黑手黨,何來機會平安回來?倒是你,提姆先生,」侯爵苦笑道,話鋒一轉:「你既已看到我的臉,雖不知我的身分,卻見過主人和上校,還從偵探那兒了解我們的事;按組織規矩,我怕是得將你滅口了,但是──先別急著逃!」攔住神情瞬化為驚恐,受驚野兔般要逃往後門的酒館老闆,「我的意思是,上校既無意殺你,偵探又對你如實奉告,大概是認定我們不會活著回來,而你也不可能再次報警吧?我只是隨扈,從不殺人,不會對你出手,但我建議你賣掉酒館,搬離此處,否則黑手黨一旦發現你曾為上校發那通給偵探的電報,必當你是我們的人,這次可就不會只把你打昏了。」

「我再看看吧,先生!唉!剛才您真是嚇死我了。」提姆喘兩口氣後,才嘆道:「我能逃到哪呢?您不殺我,黑手黨卻可能追殺我的。我老了,雖然怕死,卻不想搬家,除非哪天搬到倫敦開酒館,跟當地同行較量較量。您快去救人吧!別擔心我了。」伸出手來。

方索普伸手與他相握,竭力以笑容驅散內心的沉重,道:「那我就告辭了,提姆先生。請多保重。」轉身走向門口,想著萬一當真救回莫里亞蒂,要如何說服主人不把這名老人家滅口,旋又苦笑。

只因無論是主人還是他,想安返這家酒館的機會,都如同門外樹葉上的晨露,轉眼便在陽光朗照下消失無蹤。

△    △    △    △    △

牆後七步處的高背椅上,赫然是他思念已久,只盼再見的教授。

莫里亞蒂手腳都被鍊在椅上,黑西裝領口敞開,白襯衫上深紅疊著紅褐,貌似傷重至血流了又乾、乾了又流;隆起的額頭上,一道刀痕隔遠仍清晰可見,流出的血已沿右頰凝住,如暗紅淚痕;然而,最令莫蘭震驚的,是教授捲起的袖口邊,雙腕上極深的縫合過刀傷,及一旁石壁和地上濺射的暗紅血跡。

怒氣從莫蘭胸中滾沸爆開!他轉向黑手黨首領,大吼道:「竟敢對教授放血梅西那你這混帳,你──」

「碰!」

下勾拳擊中他下巴,力道之大,將他打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但另一名黑手黨成員已猛踩他鼠蹊部,痛得他如遭電擊,差點慘叫,然仍咬牙忍住。接著他頭皮一痛,只見梅西那已走過來揪著他頭髮,逼他雙膝跪地,上半身挺直。

「沒想到歐洲黑幫頭號狙擊手居然會上這種當!」黑手黨老大只剩一隻的鐵灰眸綻放興奮的光,像將大快朵頤美食的老饕,笑道:「血跡、血手印和血腳印全是我派人用教授的血留下的,你猜不到嗎?在羊皮袋裡加少許檸檬酸鈉,再割腕放血,然後將袋中血一路潑灑,就可營造出他負傷逃來城堡的假象。我以為留下血字未免刻意,沒想到法比奧堅持說你會上當,因為你對他的主從之情蓋過一切──這算情令智昏吧!」

莫蘭忍下破口大罵的衝動,勉力調整好呼吸,重新望向莫里亞蒂,低聲道:「教授……我錯了。對不起。」

那對清灰眸彷彿和在數理學院頂樓上,望見他被黑手黨打斷腿卻無力拯救時的眼神重疊。當時教授的眼神宛如岩漿,自冰巖般冷白的面孔間裂地而出,為他受虐遭辱而憤怒;如今……

從河上碎冰般灰眸間湧出的,是清澈見底的悲傷。

莫里亞蒂靜靜凝望著他,過了片刻,才輕而微啞的道:「你沒有錯……你盡力了。出發前……那些對你過度貶損,有失尊重的話,我希望在死前……能夠收回。」

莫蘭心頭一酸,胸口發緊,眼角溼潤起來,明白這是從不道歉的戰友最接近道歉的話,啞聲道:「我怪過你嗎?我都不遠千里來找你了,你還提這個!都……都是我的錯,是我魯莽,是我蠢!」

「看來你終於知道自己蠢了,很好,還不算遲。」梅西那笑道,朝乾外甥一揮手:「何不將你準備好的小禮物送給他們倆,讓他主子死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法比奧躬身道:「是,舅舅。」輕彈指,毆打莫蘭那人──從體格來看,應是梅西那的精選護衛──立刻行禮退出。他很想看那人出去做什麼,無奈梅西那將他頭髮扯得太緊,而剛才踩他下體的敵人又站到他身側,擋住他視線,使他只能瞥見對方長褲及斜指他頭側的槍口。他目光回到莫里亞蒂身上,發現教授的清灰眸仍悲傷泛溢,卻透出沉思,像在思索、或已猜到黑手黨將進行的邪惡計劃。

「別擔心,莫蘭。」莫里亞蒂忽然道,語聲較前一刻略顯有力,好似流星墜隕前,燃燒所剩無幾的光和熱:「死……我並不怕。記得安布羅休斯和蘭道爾從前……是如何對待我的再慘的死法……也比不上那時。能在死前……見你最後一面,我很高興。我只是遺憾……黑手黨的事……把你捲進來。」

莫蘭再忍不住灑下熱淚,幾乎要放聲悲吼,啞聲道:「那兩個混帳……如何能跟黑手黨相提並論?何況你已不年輕了!你……你為何當初不讓我陪你來蘇格蘭?不然你也可帶方索普啊!那小子雖不成材,總好過你一個人……一個人來送死……」

「既然你提到了方索普侯爵,上校,我倒有條關於他的新聞。是這樣的,」法比奧悠然插話道:「我今天午夜特地去倫敦一趟,正為抓他──」

「什麼?」莫蘭震驚的道。

莫里亞蒂灰瞳收縮,雙手緊握成拳,一字字輕語道:「你是否想逼他加入黑手黨,麥克羅比先生?」

「告訴過你了,莫里亞蒂──叫我『法比奧先生』。」法比奧沒好氣的道,抖了抖煙灰:「這確是我的計劃,但他死不屈服,我只好把他──」

「你把他殺了?」莫蘭脫口道,腦際一陣暈眩:方索普小他十七歲,足可當他幼弟而有餘,他對侯爵雖動輒嘲諷叱罵,或羨或妒,在心深處卻將這天性純良而身世不幸的青年當親弟般疼愛,更把狙擊技巧傾囊相授。若方索普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將是他死前最深的內疚、最大的遺憾

「可惜,他沒死。」法比奧嘆道,把玩香煙,凝視冉冉上升的白煙:「我本打算押他過來,讓莫里亞蒂嘗嘗副手和侍衛長全落在我手上,任我擺布的心痛感受;沒想到我離開後,下面那些人不會辦事,讓他跑了,還惹出蘇格蘭場。如今他大概已甩掉那群條子,在來此的路上吧!最好他能趕過來,畢竟以我們黑手黨的實力,要拿下一名重傷的隨扈簡直輕而易舉,不是嗎?」

莫蘭的心沉了下去:他倒希望方索普別來──好不容易撿回一命,何必再來送死?但換了自己是方索普,在得知教授和他雙雙遭擒的消息後,亦無法若無其事地在家看書。他望向莫里亞蒂,從那對猶然悲傷的灰眸間瞥見沉重的憂慮:忽然他發現,他們三個一直都像一家人,雖無血緣關係,卻比親父子、親兄弟還感情深厚;他不禁後悔平日為何對方索普那般嚴厲,為何不偶爾帶他去打獵、吃甜點、談心事

將死之際,他忍不住想問教授會否後悔同樣的事,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兩名黑手黨人已和那護衛走進地牢,扛著個三腳架。架上的東西他一眼望去,便熱血上沖,咬得牙齦出血,激動難抑──

那是他的狙擊步槍。

「喀!」三人放下三腳架,以釘鎚將鐵架固定在他面前,而架上的槍口對準教授。莫里亞蒂霎時臉色發白,彷彿雪峰間將裂冰湖倒映的雪影,十指不斷顫抖。

「你明白了,很好。」梅西那微笑道,轉向莫蘭,語調化為蛇蛻皮後的柔滑:「你明白了嗎,莫蘭上校?這份禮物你可滿意?」

狂怒如火山爆發,掀起海嘯,將莫蘭整個人淹沒。「你瘋了嗎?」他大吼道:「你這混帳王八蛋,你……你竟要我親手射殺教授?你是人還是禽獸?你憑什麼認為我會這麼做?」

「不憑什麼。」梅西那淡淡笑道,一鬆手,拳頭及腳踢瞬間朝上校狂轟濫炸;手腳被縛的他無法抵擋,只能側滾開來,盼能減少遭正面重擊的傷害,但一記勾拳仍痛得他胃痙攣,想吐卻吐不出來。

我上一餐是何時吃的?最後一次喝水是何時?一切記憶遙遠而混亂……他甩甩頭,重新跪在教授面前。攻擊已停止,血沿前額、耳後、眼角及脣畔流下;他拚命眨去滲入眼中的大片血紅,才能望清他最尊敬的人。

莫里亞蒂迎上他的目光,全身顫抖,雙脣抿緊,用力眨了幾下眼,似不願再次被他望見灰眸間的痛苦悔疚,以及淚光。

「我絕不會對你開槍,教授,我發誓。」莫蘭一字一句啞聲道:「任何人……任何折磨都無法逼我投靠敵人來射殺你!」

「是嗎?」法比奧忽然笑道,來到高背椅後方,雙臂勾著椅背,像在擁抱老友,隨即用香煙灼燙莫里亞蒂的左頰:「任何折磨……都無所謂?」

「住手!住手!不要再燙了!」莫蘭狂吼道,鎮定理智全拋到天外。黑手黨軍師一笑鬆手,任香煙落地,但教授蒼白清瘦的面頰已多了個焦紅的小圓疤,令上校看了心痛,更為自己無法保護教授而自責不已。他轉向梅西那,咬牙道:「你最好祈禱哪天別落到我手上,否則我也抓了你乾外甥,逼他開槍打死你!」

梅西那搖頭微笑,似在說「你不會有機會的」,徐徐道:「你既不願給他一個痛快,就替他還債吧!他在決鬥中傷了我一隻眼睛,這筆債……你可要替他還?」

「他的債,我還!」莫蘭斷然道,忍住不去看莫里亞蒂的表情:「你要取我眼睛,還是取我性命,放馬過來!」

「好氣魄!不愧是歐洲黑幫第一狙擊手。」梅西那讚道,話鋒一轉,視線飄向教授:「你可聽過『人肉盒子』,莫里亞蒂?把人挖掉眼睛,切下耳朵,截去鼻子,割掉雙脣,開顱後一勺勺舀出腦漿,直到腦袋空空如也,才割下這顆頭,這樣……就做成完美的人肉盒子了,正好用來裝奶油燻雞義大利麵!你希望自己死,還是目睹你的副手因拒絕朝你開槍,在我的弟兄手上變成人肉盒子呢?」

莫蘭僵住了──他想過各式各樣的死法,卻未料到要死得如此慘烈!他迎上莫里亞蒂的目光,發覺教授灰眸間淚光已凝,強持鎮定,箇中的恐懼卻利箭般刺中他的心。

他不能讓教授屈服。他不能對教授開槍。他做不到。

「你想先從哪裡開始?是眼珠還是雙脣?對了,我忘了眼睛得留到最後,你死前才能望見他為你痛不欲生。來人!」梅西那笑道,接著語調驟揚:「先切掉他一隻耳朵!」

幾雙手將莫蘭推倒側躺,壓住。他看著一柄鋒利小刀移近,感覺右耳被揪住,而下一刻劇痛電麻,殷紅暴噴──

「梅西那!」

教授斬釘截鐵的叫聲射入莫蘭刺痛的耳中──手鬆開了。他晃了一下頭,感覺右耳還在,只是耳緣被割了半刀,才會噴血,幸好未傷及動脈。但接下來他聽到的對話,比差點被做成人肉盒子還令他驚駭:

「你要莫蘭開槍打我,是否你提過那『陷阱』的一部分?」

「不錯,莫里亞蒂。你還不算太笨。」

「你肯否保證,只要莫蘭射殺我,你就不用酷刑對付他?」

「他不用射殺你──我沒那麼殘忍。」梅西那縱聲長笑道:「我的人從他身上搜出不只兩顆子彈,但我在這把槍裡只裝了兩顆。只要他朝你胸腹開槍,我便放他活命,絕不再折磨他──我以黑手黨首領的信譽發誓。」

「很好,」莫里亞蒂深深吐出口長氣,輕語:「莫蘭,開槍。」

「什麼?」莫蘭倏撐起上半身,力道大到把壓制他及割傷他的人全撞開,不敢置信地盯著戰友,一字字道:「你再說一次!」

「你忘了叫我『教授』,莫蘭。」教授冷靜的道。

「我認識的教授絕不會瘋狂到要我對他開槍!」莫蘭大吼道,眼角再度飆出淚水,視界模糊起來,只看得到黑、白、紅交錯浮游的色塊:「任何酷刑、任何死法我都願意承受,你為何偏要──」

莫里亞蒂低柔截斷他的話──低柔,卻堅決,平靜的:「我命令你遵照梅西那先生的意思,朝我開槍,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

組織裡眾所周知,當教授喚一個人全名加職稱,所下的命令便是絕對的,再不可違抗。莫蘭渾身顫抖,宛若即將爆發的火山,死死盯著高背椅上的那人,片刻後啞聲:「你……你以為下這種命令,我就會聽嗎?我拒絕聽命,你又能奈我何?你流了那麼多血,若無人輸血,也活不久,何必非得要……要我親手殺你?你這樣……讓我到地獄後……如何面對你呢?」

莫里亞蒂嘆了口長氣,灰眸流露深刻的感情,語氣如冰河碎裂,迸出悔恨哀傷,輕輕:「死於你的槍下對我而言,可說是最幸福的結局,儘管我知曉這必將造成你的痛苦。開槍吧,莫蘭!我先死……總比看你被做成人肉盒子後再死來得好。」

「聽到沒,莫蘭上校?他都說被你打死最幸福了,你還猶豫什麼?」梅西那笑道,揮手示意手下除去他臂腕間的銬鍊:「開槍吧!」

莫蘭手一恢復自由,就想奪槍,但黑手黨護衛立即以手槍抵住他頭側,其他人則牢牢箍住他雙腿,教他只能跪在原處。他伸出冰涼的手,摸到他最鍾愛的狙擊槍,握緊。

他用教授所贈的步槍奪去無數黑道對手的性命,如今……卻被迫要用它瞄準教授。他試著把它從三腳架上拔起,或稍轉方向,槍卻被扣鍊鎖得太緊而文風不動。

他寧可射殺梅西那、法比奧甚至他自己,可為何……偏偏是教授?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我做不到。」莫蘭終於道,字字低而沉重,猶如宣判自己的死刑:「我……無法對你開槍。你若不願見到我的死狀,就閉上眼吧!我會盡力……不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死去的。什麼人肉盒子……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教授……」

「非常好!非常感人。那這你也不在乎嗎?」法比奧忽然道,從掌心變出一把匕首,抵住莫里亞蒂後頸:「你是殺人的大師,該明白切斷兩段頸椎骨間的神經,是最仁慈的斬首方式;可是呢,你若拒絕開槍,我是不會讓他在半秒內斷氣這麼乾脆的。我會……」匕刃慢慢移往教授頸動脈和氣管間的蒼白頸膚,「割進肌肉,慢慢地割,痛得他說不出話又無法馬上死掉;同時弟兄們也會切掉你耳朵,剁下你鼻子,削魚鱗般削去你雙脣,卻留下你的眼睛,好讓你看你主子在被我斬首前受了多少苦,有多恨你!你本可兩槍結束他的痛苦,卻因懦弱而不敢扣扳機,那你們就一起痛苦地死吧!」揚起銀光幽爍的匕首,往教授頸側扎下。

「不──不要!我願意……我願意動手……」莫蘭狂吼道,不停喘氣,語聲顫抖得像從冰湖撈出來的魚。法比奧一笑,收起匕首,匕刃僅在殺父仇人頸畔捺出淺淺的紅痕。

上校用力閉眼,彷彿這樣就可使時光停止流動,回到他仍和教授在宅邸把酒言歡,回憶過去征戰歐陸的時刻……他多麼希望這只是場噩夢,夢醒後一切如舊,可是……

當他睜開眼,莫里亞蒂依然被鍊在椅上,黑西裝扣子卻已為法比奧解開,露出大半仍雪白,僅有左腹及左肩紅褐浸透的白襯衫,沉靜而悲傷地望著他。

「我喜歡白襯衫上綻開血花,比名家畫作更為美好。」梅西那笑道,而法比奧已走回乾舅舅身邊:「動手吧,上校!我會欣賞你以子彈繪製的曠世鉅作──記得,開兩槍。」

莫蘭忍下傷痛、無力及悲憤,將注意力移往狙擊槍上,咬牙:「打哪裡?」

「隨便,胸腹任一處。」梅西那若無其事的:「你想一槍穿心,讓他馬上解脫,亦無不可;想打非致命部位,讓他痛苦掙扎,血慢慢流乾,我也不反對。決定權在你。」

決定權在你……這句諷刺彷如利刃,翻攪得莫蘭心頭血跡斑斑。他槍抵肩窩,發抖的手指摸到扳機。莫里亞蒂的臉色比前一刻更白,雙拳再度握緊──他知道,教授並不像對他宣稱的那麼勇敢,尤其是面對尊嚴盡喪的行刑式死亡。

「對不起,教授。你希望我……」莫蘭低聲道,話到一半就哽咽。莫里亞蒂似已明白他想問什麼,再次吁出口長氣,柔聲:「你總怪我試圖操控你……控制你想做的一切。這一次……我的死亡時刻……由你來決定。無論你最後作何選擇,我……都不怪你。」

上校忽然想起福爾摩斯,以及方索普:若他們能及時趕到呢?偵探槍法雖不怎樣,卻一等一的機伶;方索普那孩子才智有限,實戰經驗亦少,忠誠卻無人可比。若他們現身,梅西那必有所顧慮,不知警方或組織會否隨後趕到。我若射死教授,十分鐘後援兵卻抵達,豈不抱憾終生?

可是他要射擊何處,教授才不會失血過多而死

教授已遭梅西那放了不少血,隨時都會暈倒;若要保住教授的命,這兩槍絕不能打在教授對決及拷打時所受的傷上,亦即必須避開左腹;左胸靠近心臟,也不能打;那就只剩下右胸及右腹了。右胸必須避開動靜脈,又不能傷及肋骨,免得斷骨刺破肺臟;右腹則布滿神經,一旦中槍必劇痛難忍,但只要避免射擊主要血管及肝臟,生還機率將大增,撐上幾小時絕無問題……莫蘭反覆思索後,終於下定決心,指腹在扳機上「喀──答!」加壓,瞄準莫里亞蒂;然而……

當深藍眸對上灰眸時,他又恐懼起來。

他對自己的槍法有自信,但對象不是木靶就是敵人,這一次……萬一他手抖,射偏了呢?若他一槍打碎胸肋,擦破心臟,甚至斜上射穿咽喉呢?他怕自己對不起那雙到死都信任他的清灰眸的主人……

「動手吧,莫蘭!」莫里亞蒂輕輕道,彷彿看透了他:「別怕。」

莫蘭猛一咬牙,扣下扳機。

「砰!」

槍響的一刻,他腦袋似為大笨鐘撞響,陷入驚駭──我真的開槍了!我為何敢下手?我不該……突然,有隻手推了他一下。

「砰!」

第二聲槍響傳來。血花從白襯衫上暈開,玫瑰花汁般的深紅噴出,流往教授不斷顫抖的右胸腹;莫里亞蒂連雙脣都失去血色,臉容灰白,十指掐進掌心,卻忍著不叫喊出聲,免得令他更內疚。

但血實在流得太多,尤其是右胸……難道我打偏,擦破他靜脈?不可能!除非……

「你用手肘推我!」莫蘭轉身揪住法比奧,怒喝道:「你──」

「碰碰!」兩記下勾拳襲往他耳鼻和下巴。他暈眩倒地,感覺自己雙臂重新被反綁上銬,耳畔則傳來黑手黨軍師得意的笑語:「你以為我和舅舅不曾防著你嗎?若你真擊斃我的殺父仇人,我們的布局豈非無法好戲上演,亦等不到觀眾來看?」

「什麼……布局?」上校吐掉沿鼻側流入脣間的腥鹹,努力恢復視界清明,支起上半身,側望梅西那和法比奧,啞聲:「觀眾……又是誰?」

黑手黨舅甥互望一眼,放聲大笑:年輕瀟灑的笑聲與老謀深算的陰笑交織成一曲,在地牢間迴盪,說不出地詭異。

「觀眾就是警方。」梅西那收止笑聲,緩緩:「最近愛丁堡不是發生爆炸案,鬧得條子全從倫敦跑來蘇格蘭?法比奧回來前,已致電愛丁堡報案;條子已在半路上,很快就會抵達這兒了。」

「你──」莫蘭倒吸一口氣道。

「條子抵達後,我們已全撤走,並清除所有來過的痕跡。」法比奧接話道:「他們找到的,只會是血盡死去的教授,及屆時想必已掙脫銬縛,卻逃不出地牢的你。槍是你開的,你手上有火藥噴濺痕,看起來就像你們爭執互毆後,你將他鍊起槍殺。你馬上就會被捕,也許能趕在生日前走上絞刑台呢!」

△    △    △    △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在極度暈眩痛苦中,莫里亞蒂聽著梅西那舅甥與莫蘭的對話,總算明白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關鍵,那就是黑手黨要如何害死他,而讓莫蘭絞刑伏法。

本來他以為梅西那逼莫蘭開槍打他,只是在折磨他,讓他更快喪命,死前還需承受逼忠貞副手槍擊自己的心痛,讓他們倆精神上飽經摧殘──畢竟虐殺冷靜自持或悍不畏死的人,毫無成就感可言。然而,一旦涉及警方,事情便非這樣簡單。

蘇格蘭場中確定知道他不只是數學教授,更是黑道魁首的,只有雷斯垂德和麥克唐納,而這兩人目前都在愛丁堡。從愛丁堡到亞伯丁再轉斯通黑文,搭火車僅需兩小時又二十分鐘,再騎馬至鄧諾特,更不用五分鐘。若法比奧已報警,黑手黨再趁警方趕到前撤走,莫蘭就逃不了了。

他定要想辦法救他的參謀長、副手和唯一的朋友,儘管他從未當莫蘭的面承認這段友情。多年來他始終認為,與下屬保持主從之分是最安全,最能保護自己的權威不受侵犯的方法;他就像一座堡壘,不斷築高城牆、挖深壕溝,誰也無法窺探隱於高牆後的心,包括方索普和巴克爾,即便前者是他最疼愛的隨扈,而後者如莫蘭般忠誠追隨他數十年。

但莫蘭把牆打穿了、推倒了。

而今天……莫蘭擊穿了他的軀體,在他的命令下含淚扣扳機。

「死……不算太困難吧,莫里亞蒂?」老練而沉緩的笑語響起。教授從糾結的思緒中回神,再次受到強烈的暈眩感衝擊,而這次還有嘔吐感──他從不知腹部中槍會這麼痛,像被四名拳擊手打中右腹,痛得他橫膈膜痙攣,痛得他想吐,痛得他想哭。

可是他不能吐,也不能哭──他知道莫蘭正看著他,儘管梅西那已來到他面前,擋住他和莫蘭的對望。他不能讓戰友目睹他崩潰。

「你想……說什麼?」莫里亞蒂儘可能平靜的道,縱使每個字都利刃般撕扯他的肺,痛到似從牙關迸出。

「喔!沒說什麼,只是想告訴你,死是非常、非常痛苦的──舍妹夫死得很痛苦,舍妹也很痛苦,而你……將比他們更痛苦。」黑手黨首領柔聲道,將某串東西「鏗啷!」放進他西裝內袋裡,鐵灰眸閃現大仇得報的快意:「再會了,黑幫的無冕王……你的組織將被除名,而你的地位將由我取代。哈哈哈……」縱聲長笑,拍了拍他肩頭,轉身對眾人喝道:「走!」

莫里亞蒂視界模糊起來,任暈眩感征服自己,心魂往下直沉,似要沉至死蔭的幽谷……直到叫喊聲傳來。

教授教授!」

那叫聲是如此熟悉,卻又極其陌生,只因副手從未於語聲中灌注過這般強烈的恐慌,以及悲痛。不……不是從未:年輕時他們倆征戰歐陸,他被德國黑幫老大安布羅休斯拿下,刑求幾死;儘管莫蘭將他救出,兩人逃亡途中卻遭敵追上:當安布羅休斯在傷重難支的他周圍堆柴點火,火焰即將燒到他衣髮時,他聽見莫蘭悲慟絕望的叫喊……

而現在,他又聽見相似的聲音。

教授!」叫聲近了些。莫里亞蒂咬了咬下脣,集中意志,視界頓時撥雲見日,而映入眼簾的,便是莫蘭那張急切痛淚的黝暗瘦臉。上校膝行來到他身前,軍服及褲管血污處處,全是遭拖行及踢踹的草泥印痕,令他一陣心疼。

「很痛吧,莫蘭?」教授柔聲道,試圖讓語氣漫不經心,可惜未能成功:「我的皮帶帶扣……暗格內……藏有一盒藥泥,止血生肌。我是用不到了,你就拿去……用吧!」

「可是教授,我……」上校啞聲道,想起身以額貼著他右胸,堵住潰堤般噴湧而出的血,但撐沒兩秒便倒下,深藍眸滿是絕望。

「別管我,先……打開你的鐐銬,鑰匙……梅西那放在……西裝內袋裡。」莫里亞蒂輕聲道,視界雪花片片般重新模糊,再看不清戰友的臉:「加油,莫蘭……再撐一下就拿到了……撐住……」

他上半身前傾、微晃,希望能讓鑰匙滑出口袋;他看不見莫蘭如何站起,只感覺副手的側臉再度貼近,貼上他胸口,最後「喀叮!」聲響,興許是莫蘭咬住鑰匙串,將它拖出口袋,「噹!」地摔到地上。鑰匙邊緣還可磨斷繩索,他想,不然用步槍上的刺刀也行──畢竟黑手黨要栽贓,必會留下那把狙擊槍,供警方作彈道比對之用。

然後他感覺到了:那粗糙的指尖、精悍的肌肉、厚實的胸膛、熟悉的溫度……以及哭聲。教授教授!」莫蘭狂喊道,而他突然發現自己又看得見了,望著副手拚命捂住他胸腹槍傷的雙手,望著那張沾滿血淚的臉:「你……你再多撐一會兒,我幫你把藥泥抹上去──」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留給你的。聽著,莫蘭……」莫里亞蒂徐徐道,語聲微弱,語氣轉為嚴肅:「我絕不能讓……梅西那得逞,不能害你走上絞刑台。我有個辦法……」

上校哽咽幾秒後,才啞聲:「什……什麼辦法?」

「等我……死後,把我的遺體……一把火燒掉,」教授目光拂過嵌入牢壁的燈焰後,重返莫蘭驚駭的瘦臉上,輕語道:「再將骨灰……搗碎,把胸腹間的彈頭……取走,然後……在警方趕到前,帶上你的狙擊槍……儘快逃走,逃回倫敦。蘇格蘭場就無法……陷你入罪,梅西那的計謀……亦可破解了。」

△    △    △    △    △

一個、兩個、三個……我躲在鴨寮其中一根木柱後方,遠望離開濱海廢堡的灰西裝人影,數到第十二個後,情況有些不同:我望見第十三人著紅黑相間的罩袍,即使因相距甚遠,遠到我以小型望遠鏡都看不清對方面孔,卻感受到那人步態散發的霸氣。

蘇拉‧梅西那,肯定是他。

但他的乾外甥法比奧‧卡洛和第三把手卡米洛‧法索尼相繼喪命,他為何有自信能收拾莫蘭?上校的槍法可非說笑,連我前年被他用槍指著時,亦只有乖乖任他上銬帶走。梅西那抓住莫里亞蒂,不代表就能戰勝莫蘭。難道他真有把握一舉解決他們倆?

不,他的陰謀不會成功,因為他沒想到我會來。

我與莫里亞蒂相鬥已久。若我鬥倒黑手黨,救出上校和教授,就算我勝了;大敵雖心高氣傲,想必也得承認我的才智高他一籌。

眾人離開城堡,來到岸邊,走向我所在處。

奇怪,黑手黨誘莫蘭來此救人,為何先撤?莫非上校沒來?可是我一路追踪而來,又在鴨寮內發現戰鬥的遺痕,且血跡和拖行人體的痕跡直往岸邊延伸──我敢說莫蘭被他們拿下了。還是他們怕附近居民報警,急忙轉移陣地?但附近根本沒人,連鴨寮都無人管理,誰會跑到斯通黑文報警?光走路過去就要花三十五分鐘

除非……我倒抽一口氣,右手一滑,望遠鏡摔落,幸好我左手及時撈住它。在我身旁,一群毛絨絨的小鴨安詳熟睡──幸好牠們未遭驚醒,否則齊叫起來,梅西那等人定當警覺,來找我算帳。

除非黑手黨人已把莫里亞蒂和莫蘭殺了。

我立刻重新將望遠鏡對準那群人,只見他們有的持槍,有的肩背布囊,卻沒半個拖著屍體或拎著頭顱。我深深吐出口氣,忽然想到燬屍滅跡的可能性,剛吐出的氣又哽在咽喉裡。

有煙從廢堡內飄出來嗎?我想探頭細看,但梅西那他們已離我不到三十步,我只得縮回木柱後,蹲下憋氣,暗暗祈禱群鴨可千萬別醒來狂叫,否則我就要倒大楣了。

「您放心把事情留給軍師處置嗎,首領?」

「喔!法比奧那孩子機伶得很,況且我還留了些人陪他。我不認為上校衝得破機關,但還是謹慎點好。」

一連串義大利語飄來,隨腳步聲遠去。我重新站起,望向那群人沒入晨光中的背影,這才走出鴨寮,掠往鄧諾特城堡。

我不曉得法比奧為何還活著,也不知道困住上校的是何機關,但只要莫蘭與莫里亞蒂有機會生還,我就不該放棄,也不會放棄。

△    △    △    △    △

「你……你說什麼?」莫蘭驚愕的道,腦際「嗡嗡」作響,像蜂群於耳畔飛舞,令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見──他掙扎著來到高背椅畔,叼出鑰匙,解開鐐銬並掙脫手縛後,竟聽到教授這番話

「看著我……看著我,莫蘭……」莫里亞蒂柔聲道,而上校視界重返清晰,儘管仍有少許為淚水迷濛。他想抹掉淚,恢復在教授眼中剛毅的軍人形象,卻騰不出手來這麼做──教授血已流得夠多,一旦他放手,戰友頃刻間就會喪命──但仍鼓起勇氣,望向忍痛至極的清灰眸,啞聲:「是我的錯,教授……開槍打你是我的錯。我不能為求自己活命,就……就燒死你啊這樣你的靈魂會……上不了天堂……」

莫里亞蒂笑了起來,費力地搖了搖頭,輕語:「我這種……人,還能上天堂嗎?我又……稀罕那地方嗎?我這些天來……已夠痛苦,也不在乎……粉身碎骨或……化為焦炭。我只在乎你,莫蘭……你定要逃走,絕對……不可以受絞刑而死,聽見了嗎組織弟兄們還……還需你領導;你不能就這樣死掉,讓……讓梅西那把他們滅了,那……那是我們多年來的心血啊!」

我們」這個詞令莫蘭心頭又是一酸,今次卻酸得發疼。他咬得牙齦出血,才忍住嗚咽,卻不敢再迎上教授的目光,只因他知道,戰友所說的一切──甚至連未及說出口的一切──都是對的。

黑手黨已走了,警方就要來了;等雷斯垂德那批人出現,定以為組織內鬨,而教授為他所殺;屆時教授已血盡命絕,再也無法為他分辯,而教授身上那兩槍確實是他開的。即便福爾摩斯趕到,在證據確鑿下也救不了他,更別說方索普了。

他一直按壓教授的傷口止血,也止不住,因為教授是坐著而非平躺;若能解開教授身上的鍊縛,讓戰友躺平,再為槍傷抹上藥泥──以前每次他倆負傷,或有弟兄受鞭刑處罰完,傷口都塗抹這種可於短時間內止血癒合的強效藥泥──或許能讓性命再延長些時間。但是……

他連去取教授皮帶帶扣暗格內的藥盒都騰不出手,更別說解開高背椅的鐵鍊機關了。

「不必為我……費心了。梅西那……將我鍊進椅內時說過,收放鐵鍊的機關……在椅背近底座處的鑰匙孔,但若無鑰匙,任誰……也無法解開,除非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樣的開鎖大師親臨。」莫里亞蒂微弱的:「可是……偵探不可能曉得我受困於此,更不可能……千里迢迢來幫我。就算真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能來,我也不要求他相助。他畢竟是……我的對手。」

莫蘭本來幾乎要脫口說出,福爾摩斯或許正在趕來的路上,但聽到最後,又把話嚥回去──絕不能讓教授知道我向那小子求救,否則我就死定了!

當然,教授目前無法懲處他與偵探合作,更別說處決他了;他只是不希望教授因曉得副手居然向敵人求援,抱憾以終罷了。

「其實……如果可以,我比較希望……你朝我再補一槍,讓我……早點離開,因為我這樣……流血法,你又按住傷口,我還不知道……要撐多久……才會死。拖太久……你就逃不出去,不是嗎,莫蘭?」莫里亞蒂輕嘆道,用目光輕撫他顫抖的眼睫:「但我不忍對你……下這種命令。我曉得你……做不到。不然……你把刺刀給我。刀夠長,我雙臂雖被鍊在扶手上……也能刺中心臟……」

莫蘭再忍不住悲痛狂怒,猛拍他臉頰兩下,大吼:「你說這什麼話?你想過我的心情沒有?你──」隨即省覺右手竟已鬆開,嚇得忙移回戰友右胸,卻已太遲:血箭暴噴,而莫里亞蒂灰眸漾開笑意,眼簾也慢慢閤起,柔聲:「你……中了我的計,莫蘭……」

該死!竟來這招,誘我放開按壓他槍傷的手!上校悲憤內疚,差點放聲大哭,卻流不出半滴淚──淚水似已流乾。「你……你這混蛋,」他忍住胸口火燒般的情緒,咬牙道:「你以為你死了……我還能活嗎?要我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夾著尾巴回倫敦,然後……對方索普和巴克爾他們說什麼?說我射殺你、燒了你,自己當老大?這種混帳事你叫我做?我做不到!你給我醒來,教授!」

莫里亞蒂輕嘆口氣,慢慢睜開已無血色,宛若透瓷的眼皮,微弱的:「長痛……不如短痛。莫蘭,你還要……耗在此處多久你難道要……守著我,直到警方抵達?警探們……不會放過你的。你跟了我那麼久,我不要你……死在絞刑台上,嚥氣後……還得被警場醫師……脫衣驗屍。我害你受了……一輩子委屈,絕不能再……再……」

莫蘭前額貼緊他下巴,感受戰友肌膚最後的溫熱,啞聲:「不要再說了,教授……我救不了你,就陪你死;絞刑還是脫衣……我全不在乎。你……你是我親手殺的,我縱遭國法處死,亦罪有應得。」

「不,莫蘭……你沒有罪,有罪的……是我。記得我們……初識的時候嗎?」莫里亞蒂柔聲:「若非我的慫恿,你……不會走上犯罪的道路,更不會成為狙擊手,成為……我的副手。這一次……也是我堅持不允你隨行,才落得……如此下場。你沒有罪;下地獄……受審判,受烈火焚燒……就讓我一個人擔。我……對自己的一生……並不後悔,只盼你……平安無事,不要和我……同樣……步上死路……」

莫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仰望教授,淚流滿臉。他想說什麼,話到脣畔,卻化為苦澀悲傷,只能眼睜睜看著戰友再度閤眼──這一次,或許再也不會睜開了。

教授……」他喃喃道,驀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吼:「教授!」

「喀噠!」地牢門啟,一道人影閃了進來,還握著槍。莫蘭全不在乎來人是誰,反倒渴望梅西那和法比奧回來殺了他。好一會兒後,他恍惚地望向那人,才注意到對方穿的並非黑手黨成員慣穿的灰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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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諾特城堡在蘇格蘭眾多古堡中不算搶眼,曾遭軍隊炮擊的殘破外觀使它一眼望去,更像拄杖挺立的老兵,守護我國的東北海域。然而,當我迎著勁風登島,潛入堡內時,才驚覺自己大錯特錯。

堡內猶若大型迷宮,而我彷彿希臘神話中抵達克里特島,進入迷宮,要打倒怪物米諾陶,好迎娶公主的戰士──我知道這比喻不倫不類,皆因我此行為的是救人而非逞英雄,教授和莫蘭也不是楚楚可憐的公主。但當我踮腳屏息,貍貓般行走在堡內燈火微亮的長廊上,還需握緊手槍,以防比米諾陶還恐怖的黑手黨從暗處冒出來時,心頭確實湧起梅西那的邪惡遠在克里特國王之上的感受。

莫里亞蒂,你在哪裡?莫蘭,你在哪裡?

突然一道影子閃過。我連忙低頭俯身,貼著牆,讓自己隱於陰影內──對方來得太快,我若拔腿就跑或到轉角躲藏,必遭發現;此時千萬不能有大動作。若我運氣夠好,來人不知我在此,或許還不會留意燈光不及的地方。

「一切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軍師。若侯爵趕到,必被困死在機關內,無法與詹姆斯‧莫里亞蒂和塞巴斯蒂恩‧莫蘭會合。」

是義大利語。聽起來……教授和上校還活著!我心頭的希望之火登時復燃,又深感荒謬好笑:前年我還巴不得他們倆被繩之以法,現在卻要豁出性命去救他們!

語聲與腳步聲遠去。我輕吸一口氣,跟在敵人後方十餘步處,遠遠望見他們映在石壁上的身影下移──定通往地牢樓梯!我精神一振,步伐加大,眼看快抵達樓梯口,忽聽後方傳來「喀楞楞」巨響。我一回頭,頓時呆住──

一顆巨大的鐵球朝我滾來!

不妙!被發現了!我隨便摸到左側一扇未鎖的門,就衝進門後,而下一秒「轟忽!」風聲掃過──若我還在走廊上,定遭鐵球壓成肉泥!我反手關門,還沒來得及喘氣,黑暗中又是「喀答!」一響,接著是帶點義式口音的英語冷笑:「逮到你了吧,侯爵!」

該死!敵人居然躲在房內,還把我銬在牆上!我無暇解釋自己並非他們要抓的侯爵,即刻蹲低,躲過朝我砸來的當頭一棍,卻無法蹲太低,皆因我左腕已被銬鍊繫住,只能半蹲閃避。「唰!」額膚灼熱起來,似為那一棍擦破皮,但我左手已扣住鍊身,以手為支點,雙腿連環踢出,憑直覺踢向來敵!

「喀啦──咚!」「啊!」

骨折聲、鐵棍落地聲與慘叫響起。我不知這黑暗房間有無隔音,怕房外的法比奧等人聞聲趕來,屆時我拳腳功夫再好,也必和莫蘭一樣淪為階下囚。我右掌如刀,貫注全力,斜切在來敵理該是頸動脈的地方。

慘叫中斷,如被屠夫扭斷脖子的雞,而人體倒地聲「碰!」地響起。我摸索到壁燈,正要點亮,忽聽房外有人笑:「怎樣啊,盧米歐?逮到侯爵了嗎?」

我人急智生,以義大利語粗聲:「還沒呢!這小子在和我玩捉迷藏。你們別進來,我要親手逮到他!」

房外傳來哄笑聲,而那人笑:「那好吧!隨你。但軍師下令活捉,你別玩得太過火,敲破他腦袋──聽他剛才叫成那個樣子!」

還好他們沒發現慘叫的是盧米歐而非我……我應了一聲,直到哄笑聲與腳步聲遠去,才從口袋內掏出煙斗,拔出裡頭暗藏的鐵絲,打開手銬。

這根櫻桃木煙斗是華生送我的生日禮物。我雖不送人生日禮物,對親友的贈禮倒是格外珍惜,沒事就拿它來抽,更於其中密藏可解銬的鐵絲──我平日於袖口及煙斗皆暗藏鐵絲,以防萬一辦案時落入敵手,可憑此脫身。前年莫里亞蒂生日時,莫蘭曾拿下我,要送我作教授的生日禮物;若非我憑煙斗內的鐵絲解銬,擊倒押送我的匪徒,逃回貝克街,我早屍骨無存。

而此刻我冒險闖入鄧諾特,竟是為救當初綁架我的人,只因他前幾天救過我的命──這麼離譜的劇情,放到考汶花園劇院都沒演員敢演,偏就出現在我的人生中,想想也覺好笑。

但我仍要去救,不僅是因我欠莫蘭人情,更因教授和上校都是我尊敬的敵人──他們的才智與人格,遠勝與我交鋒過的所有匪徒。他倆若就此死去,未免可惜。

「登、登、」腳步聲乍響,是極輕的鞋跟頓地聲──房內竟還有敵人!我先前為何沒察覺?我撲過去,憑感覺踩住那人腳背,揮拳痛擊對方鼻樑,正要施展手刀時,忽聽那人「哎喲」一叫──叫聲有點耳熟,莫非……我扯住那人衣領,另一手反扭他雙臂,低喝道:「你是誰?」

您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來啦,福爾摩斯先生?」對方語聲斷斷續續,卻放得極輕,顯然明白我不願遭房外諸人聽見的心意:「前年在威尼斯……您記得嗎?」

我心中一震,鬆開手,就要點燃煙斗,那人卻扯住我,小聲的:「靠後門處有個舊衣櫃,在那邊說話不易為人聽見,火光外人也看不到。」

五秒後,我們鑽進櫃內。當對方掩上櫃門時,我已點亮煙斗,望見近在咫尺,膝蓋幾乎頂住我大腿的亞列西歐‧阿梅迪歐。

阿梅迪歐是義大利威尼斯警探,曾因辦案來到英國,是雷斯垂德的老相識,更是唯一成功臥底在黑手黨內的義大利警探。法比奧素來不信任他,梅西那卻對他信賴有加,而我和雷斯垂德前年也是多虧他相助,不然早慘死在黑手黨的毒計上。只是梅西那後來又派他回警方臥底,他這次為何跟來?又以什麼名義跟來?

「喔!您這拳打得我好痛!」短小精悍的阿梅迪歐苦笑道,揉了揉噴血的鼻子:「這一腳也是。我看我左腳至少兩根腳趾骨折,希望不是最重要的那兩根。」

我既內疚又想笑,搖頭:「你還是一樣風趣,阿梅迪歐。來蘇格蘭做什麼?」

「首領──抱歉,叫慣了──梅西那曉得我來過英國,遂要我向警局請假一個月,與眾弟兄陪他前來。軍師──法比奧‧卡洛是反對我留下的,但梅西那堅持,以防萬一。」阿梅迪歐苦惱的道:「倒是您怎會來呢?我們今趟對付的是莫里亞蒂教授和莫蘭上校,純屬黑吃黑,不會殺害蘇格蘭平民。」

我低聲疾道:「來不及解釋那麼多了!我先問你,教授和莫蘭還活著嗎?人在何處?」

「莫里亞蒂已被梅西那吊綑痛打、折磨放血,奄奄一息,怕是難活了。至於莫蘭上校……唉!他雖是黑道梟雄,我還有幾分欽佩他。畢竟敢孤身前來蘇格蘭救主,在鴨寮遭虐一夜,還誓死不降的人,世上也沒幾個了。」警探搖頭道:「我之前守在地牢外,只聽牢內槍響連發,之後梅西那和法比奧率人出來,裡頭只剩上校的叫喊──那哭叫聲之慘,聽得我也忍不住落淚。」

我整顆心像被揪在一塊,咬牙道:「我要去見他。帶我去地牢,阿梅迪歐!」

「您瘋啦?您以為這只是一座廢棄古堡啊?梅尊‧麥克羅比生前擁有多座城堡,這是其中之一,為他改建成秘密基地,增添多項機關;他自焚前讓妻小將機關秘本隨身攜帶,到義大利見梅西那,梅西那又將機關悉數告知麥克羅比之子法比奧;法比奧如今已掌握全堡機關,不但可彈出鐵球或巨鎚砸死您,走廊還會隨時變換方向,突然多了堵牆,或放出迷煙!您和教授及上校是死對頭,可是報仇未必要親手呀!莫里亞蒂已離死不遠,莫蘭也難逃死劫,您何必非得入牢,送他們倆上路?」

我曉得他誤會,也不解釋,堅決的:「時間不多了。帶我下去。我自有分寸。」

阿梅迪歐嘆:「好吧!隨我來!」

我熄了煙斗,隨他離開房間,一出後門,眼前景象霎時令我萬分震驚:三堵牆竟似化為有生命的物體,在我面前三公尺、七公尺及十多公尺處橫向疾移,再射出淡粉紅煙霧,朝我們沖來!

「往這邊走!」阿梅迪歐以脣語道,隨即捏緊鼻子。我二話不說,閉氣跟在他身後。我們在堡內兜兜轉轉,像進入童話故事中的魔幻堡壘,不斷穿越走廊及上下樓梯,卻始終無法抵達目的地。最後,警探氣喘吁吁地停下,指著前方:「拐過那個轉角後……見到的第一扇鐵門……打開就是了。不過……我沒有鑰匙……」

我立刻道:「開鎖包在我身上。」

「那就好。地牢內……尚有我不知道的機關,除了軍師,無人曉得怎麼操控。您自己要……多加小心。」阿梅迪歐終於緩過口氣,低聲:「借槍一用,好嗎?」

我一呆道:「什麼?」

阿梅迪歐嘆了口氣,突然出手,摸走我褲袋內的手槍,往自己額角一敲!「碰──咚!」我呆看警探倒下,兩秒後才省覺過來,托住他後將他輕放在地,以免他後腦撞擊地面,致頭部二度傷害。

法比奧多謀善斷,卻也疑心病重,在威尼斯時,就曾懷疑阿梅迪歐是雙面間諜,逼警探對我下藥擒拿。若堡內的黑手黨人瞥見我,報告法比奧,他必認定我能闖至地牢,而不栽在他亡父生前設計的機關上,全因阿梅迪歐暗助。如今警探敲昏自己,等法比奧他們發現他、弄醒他,他自會解釋自己是在走廊上巡邏時,被來敵繞過轉角,出奇不意打昏的。這樣黑手黨人就不會懷疑他幫我了。

我拾回地上的槍,槍交左手,右手則掏出鐵絲,來到鐵門前開鎖。我依稀聽見門縫內、鎖孔中傳來說話聲,卻是斷斷續續,模糊且極輕,間雜高喊或大吼。

我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手上卻沒停,挑開最後一道機簧扣環,正要啟門時,門後傳來一聲悲慟欲絕的吼聲,宛若老虎中槍瀕死時的悲嘯,震動天地:「教授!」

「喀噠!」

地牢門一開,我便閃進牢內,收起鐵絲,同時改為雙手握槍,以防萬一;然而,等我定睛望去,全身熱血立時上湧至胸,又倏地冷卻,彷彿到了南極那樣陰寒。

牢內寬闊,壁燈搖曳,一把狙擊步槍擱在角落,但我真正看到的,是血:點點鮮紅疊著暗紫紅褐,延伸到高背鐵椅前;莫里亞蒂就被鍊在王座般的椅內,而跪在他身前,緩緩轉頭朝我瞧來的,正是莫蘭。

繩綑、鐐銬、毒打、勾刺、刀割──所有的虐痕全出現在上校身上,但最吸引我注意的卻非這些,而是他軍服上、手上,甚至是臉上的大片血紅。我呆了兩秒,驀覺這血不是莫蘭的,而是來自教授胸腹的兩處槍傷。

「你……來得太晚了。」莫蘭定定望著我,寶藍眸茫然恍惚、渾濁失焦,片刻後,才艱澀而低沉地吐出這句話。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關上牢門,朝他走去。但下一秒上校眼中厲光迸發,暴吼:「為何這麼晚才來?你以為我喜歡求人嗎?」

我本想安慰他,被他一吼,忍不住反嗆:「是你蠻不講理!以為我沒事幹,成天在家等著收電報嗎?又不說清楚是誰!我一收掉手邊的案子,便來找你,剛剛還遭人銬在牆上,差點被敲破腦袋,結果你居然吼我!你還有沒有良心,莫蘭?」

莫蘭愣愣看著我,隨即流下淚來,卻未拭淚,只因他雙掌緊按莫里亞蒂中槍部位,儘管教授面容已死白,灰眸也不再睜開。我瞧他臉上淚痕遍布,曉得他定崩潰大哭過多次,心中一軟,來到他身旁,低聲道:「這兩槍是梅西那開的,還是法比奧?用你的槍打死教授,好栽贓給你,是吧?」不等他回應,繞到椅後蹲下,以鐵絲伸進椅背底端小孔,左右挑動微撥──它貌似鑰匙孔,該可啟動扣上或解開教授手腳銬鎖及踝鍊的金屬扣,端看我解鎖本事如何。

「不,」上校忽然道,語聲低微,像在教堂告解室內對神父懺悔的信徒:「是我開的。是我射死了教授。」

我驚詫抬頭,探出椅後望向他,脫口道:「是你射的?你為何──」腦中浮現剛進地牢時,一瞥血跡處處的地磚上有幾道釘痕,似有座三腳架曾被人放置於此,之後又移開了;我再聯想起先前看到的狙擊步槍,及上校滿身的受虐痕跡,登時明白了,輕聲續:「是否梅西那他們將你的槍固定在腳架上,腳架釘進地面,迫你開槍,不然就要虐死你或教授?」

「是否如此,已不再重要。」莫蘭緩緩道,彷如為幽藍鬼火燒盡了靈魂,空空洞洞,嗓音亦變得平板:「幫我放他下來。」

我鐵絲撥攪機關齒輪,於「喀噠!」聲中將它解開。椅子正面傳來銬鎖彈開、鐵鍊滑落的「啷……」巨響,之後是上校沉重的腳步聲。我收起鐵絲,另一手仍握槍,繞到莫蘭身旁,看他將教授抱下鐵椅,輕放於地,動作溫柔如奶媽抱嬰兒,不禁一陣感觸,半跪下去,低聲:「莫里亞蒂死了,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莫蘭彷彿未聽見我的話,依然凝望黑西裝及白襯衫遍染血跡的教授,心底似再容不下其他人事。我不由得有些擔心:若法比奧等人發現暈過去的阿梅迪歐,從而追到地牢來呢?這地方還有我不知道的機關,我們還是儘速離去為好,要哀悼可以等回斯通黑文再說。

然而,我在心深處對莫里亞蒂極為羨慕,因為華生對我從來就不像莫蘭對他那般忠實:去年我辦克萊的案子,在地牢裡挨餓受凍時,華生呢?在他妻子溫暖的被窩裡。如今我摯友雖重返貝克街陪我辦案,可誰曉得他的熱情能持續多久?他終究是結了婚的醫生,有家庭、有診所要顧──

不像莫蘭。

上校貴為匪幫第二號人物,有軍職在身,家產、退休俸及犯罪所得足以讓他十輩子不愁吃穿,他一顆心仍只在教授身上,不在意名利權位,更無成家的打算。

我真羨慕大敵:即便他躺在地上,沒了呼吸,仍是贏過了我。

「警方要來了──黑手黨已報了警。」莫蘭忽然道,語調依舊平淡:「求你一件事,福爾摩斯。」

我正思索如何把教授的遺體扛出去,而不驚動法比奧等人,聞言一呆,記起人在愛丁堡的雷斯垂德等眾警探,心想這下事情可真棘手,忙起身握住他肩膀,罕有地字字衷誠,道:「別說『求』了──求人不是你的風格。我會陪你到警場,幫你找律師,上法庭為你作證,證明你是受黑手黨凌虐脅迫而開槍,並非蓄意謀殺教授;不出三年,你就可獲釋了。」

莫蘭譏誚一笑,深藍瞳依然盯著莫里亞蒂,卻也未撥開我的手,反問:「有那麼簡單嗎,大偵探?所有事你都是聽我轉述,事發時你又不在場,梅西那他們更未留下任何證明我是被迫動手的東西。你如何作證?要作什麼證?誰會信你作證?」

我啞口無言,幾秒後才道:「那你……求我做什麼?」

「求你殺我。」

「什麼?」

「殺了我,放火把我和教授燒成灰,將我倆的骨灰帶回倫敦,送返我的住處。」莫蘭緩緩道「巴克爾會去那裡跟你碰頭。你向他解釋清楚,後面的事他會處理。我只求你此事。」

我呆看著他,三秒後猛晃他肩膀,失聲道:「開什麼玩笑!你被迫殺人還不夠,還叫我動手嗎?若我焚屍到一半,雷斯垂德他們衝進來,我豈非得當場遭逮,百口莫辯?就算我真帶你們倆的骨灰回倫敦,你以為巴克爾不會找我算帳?你的手下或許對付不了黑手黨,要掀翻貝克街卻是綽綽有餘!而且……而且我為何要殺你啊?你救過我;我是來救你的,不是讓你死!你想死,去撞牆不就好了?要我殺你,我才不──」

「哧咻!」

掌心驟然一輕──上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速抽出我握著的手槍,槍抵頭側,就要扣下扳機!

「不要!」我大叫道,食指抵住扳機間的空隙,不讓他自盡,另一手則使勁扳他的手,但他手勁太大,我完全扳不動。「你冷靜點,莫蘭!你以為你死了對莫里亞蒂有何好處?他定希望你好好活著,不是要你死!你不想殺梅西那報仇嗎?死了如何報仇?你部下那什麼侯爵的正趕來找你,你卻忙著自盡,用的還是我的槍,這像話嗎?你這樣不顧大局,一死了之,莫里亞蒂能瞑目嗎?他定希望你繼承他的志業的!」

「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懂莫蘭吼道,掙扎著要推開我,淚珠卻滾落面頰,滲入染血的鬍髭間:「你以為教授死了,我活下去還有意義嗎?不管我是否受迫,他……他終歸是我親手殺的。他為了保護我,下令我射死他。我……」哽咽著說不下去,握槍的五指一根根鬆開,接著臉埋入雙掌間,全身不停抖動,卻未出聲,似不願在我這個死敵身旁崩潰。

我默默將槍插回褲袋,試著不去看他,卻也不想望向地上的莫里亞蒂,只因處理情緒失控的場面實非我的專長,而安慰人對我而言格外不習慣。我望向地牢四周,滿心茫然空虛:就這樣……結束了歐洲黑幫的無冕王和他的副手──我窮盡一生對付的人──就這樣輕易被黑手黨擊敗、毀滅?

不,這不是我想要他們結束的方式。我不想捧著他們的骨灰回倫敦。

「火化……是燒不完全的。我可不想被哪個耳聰目明的警探查出你自盡的子彈來自我的槍,衝到貝克街給我上銬。」我就事論事的道,壓抑心底的激動:「你要死,有很多種方法,不必急著現在就死,更毋須用我的槍去死,除非你想栽贓陷害我。」

出乎我料外,上校並未動怒,沉聲道:「去拿刺刀,福爾摩斯。」

我一愣,望向他道:「什麼?」

莫蘭已放下雙手,寶藍清眸閃動著淚光,沙啞的道:「我的狙擊步槍上……有刺刀。去拿過來。」

我曉得勸不動他,只得來到步槍前,俯身拔起嵌在上面的刺刀,走回他面前。

「在你眼裡我罪惡滔天、罄竹難書,又是教授的看門狗,早該死在絞刑台上,對吧?」莫蘭語調充滿譏誚、不屑,及對自己生命無盡荒寒的自嘲「來吧!給你一個執法及復仇的機會,殺了我。刺刀是我的。無論你把我們倆燒得乾不乾淨,都不會連累你。你還有何疑慮?」

我呆看著他眼中的悲憤沉痛,右手握緊刺刀,輕聲道:「可是……你救了我,在諾伯里。」

「我要救的是你那位可憐的女房東,救你只是順便;你肯把我和教授的骨灰送回倫敦,已還清人情。若你不願見巴克爾,怕遭組織弟兄誤會報復,大可將我倆葬在高門墓園,或往泰晤士河一倒,也無所謂,別把我們分開就好。」上校沉著的道,臉肌仍微微顫抖,似也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當年抓你去作教授的生日禮物,算我欠你;你殺了我,既可報仇,又能為世除害,有何不好?我害死教授,本就不該再活在這世界上!」

「啪!」

清脆的耳光聲響。我一愣,望著莫蘭右頰暗紅的掌印,左手熱辣辣地痛;片刻後,才省覺自己做了什麼。

「打得好,打得妙呀!」一道從容輕快的笑語不知從何處傳來,響遍地牢:「你想讓他振作,別自尋死路,是嗎?可惜哪!你白費心,因為今天你們倆都得被困死在這兒,直到條子來臨。」

莫蘭神色一變,:「法比奧‧卡洛!」倏地前撲,而我追在他後衝向牢門,但牢門已「喀噠!」一響,之後重物挪移聲傳來,顯然鐵門不但從牢外上了鎖,還被人以重物抵住,好讓我們就算能以鐵絲解鎖,也無法逃出去。

「軋軋……」一面石牆旋即下降,就在我們三步外,將地牢分隔成兩半,但莫蘭的步槍在牆的另一側!若無步槍,僅憑我那把手槍,如何能……我的推理齒輪亂成一團,無法咬合,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上校已就地一滾,豹子般撲向狙擊槍,抄起它後雙足蹬地,如箭倒射回來,恰好趕在牆離地面六十公分時竄回我身邊,神乎其技至極;若非我已看呆,幾乎就要大聲喝采。

「轟!」牆重重落地,濺得塵屑飛揚,而法比奧的嗓音卻又響起:「不愧是教授麾下第一狙擊手!但這招你擋得了嗎?

「哧咻咻咻──」石牆上暗孔驟現,三根鋼釘射向我們!

我瞥見釘緣青光瑩亮,大喝道:「有毒!」扯著上校仆倒。但下一秒我便驚覺,閃過兩根釘子還不夠,因為最後一根竟直射莫里亞蒂!我以為早死透的教授突然眼皮微震,輕輕呻吟,低而微弱的道:「莫蘭……」

不會吧?他沒死也要被鋼釘射死了!我震驚之餘立即撲過去,但莫蘭已快我一步,飛撲向教授,同時以步槍「叮!」地格開射教授心臟的鋼釘;然而,他卻來不及避開射自己的釘子,彷彿法比奧早算到他會從地上彈起去救教授,釘子的射勢拿捏極準。

「哧!」釘尖劃破莫蘭左肘下緣,「噹!」地落地。

「你死定了,莫蘭上校──縱使你們能逃出去,三小時內你仍將毒發身亡,除非你砍掉左臂,或有人幫你把蛇毒擠出來。」法比奧笑道:「不過,那人也必因肌膚沾到毒血而身亡。我想,你和偵探該沒這麼好的交情,好到他願為你而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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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及註解原作梗:

 

《福爾摩斯的飲食與生活研究》(関矢悅子著,2015P101中,作者考證倫敦的牛奶是透過運牛奶的晨間火車送來的。牛奶列車平日不載客,但在原作《恐怖谷》The Valley of Fear案裡,麥克唐納警探提到命案報告是地方警探「清晨通過送牛奶的火車帶給他的」(遠流版四之三,P171),可見牛奶列車還是有載牛奶之外的緊急用途。因為H趕到斯通黑文要花超久時間搭車及轉車,齋主怕MM等不到H來救就掛了,拚命查資料,總算發現有運完牛奶後返程的列車可以救命,就讓它增加特快車及緊急載客功能

 

前文已提過方索普晚上在家閱讀為古希臘史詩《伊里亞德》(Iliad),那本是M送他的;理論上讀希臘羅馬文學是貴族教育的一環,但方索普自幼在貧民窟長大,與父相認後又遭兄虐,大學時才受正規教育且學得很爛,因此M替他惡補希臘羅馬文學,之前提過Moran的情況也是如此。赫克特Hector)為特洛伊王子,生性忠厚,敬神愛親,忠君衛國,最後戰死於希臘聯軍的阿基里斯(Achilles)之手。

 

《法醫‧屍體‧解剖室:犯罪偵查216問》(D. P. 萊爾著,2013P224中,作者提及兩種抗凝血劑:1935年以後通用的肝素,及二十世紀以前用的檸檬酸鈉。梅西那要用M的血到處灑,製造M逃出酒館到城堡的假象,好誘Moran赴堡送死(其實M在酒館就被抓,押到城堡),關鍵在要用抗凝血劑以保M的血不會在羊皮袋裡凝掉,因此Part1往袋內滴幾滴的液體就是檸檬酸鈉,特此告知讀者。

 

安布羅休斯和蘭道爾分別為齋主自創之德國及法國黑幫老大。MM年輕時經略歐洲,與不少黑幫血戰,多次遭俘受虐,而這兩人都虐過M(之後當然都被MM宰了)。MM年輕時與歐陸黑幫血戰的故事將於齋主第8篇福爾摩斯同人文(未公開,寫稿中)詳述。

 

本篇案發於1889年,M54歲(1835年生)、Moran 49歲(1840年生)、方索普32歲(1857年生);Moran和方索普差17,確有長兄幼弟的感覺。

 

齋主第20篇福爾摩斯同人文《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Part4中,MoranHMrs H後,曾告訴H前年法比奧於數理學院頂樓死在M鋼筆刀之下,因此H以為法比奧已死,殊不知他現在人在堡內。

 

HMoran用槍指著押走一事,與Part2HB憶述被拉寇斯特等三名Moran部下於1887.12.27.抓走乃同一件事,詳見齋主第19篇福爾摩斯同人文《莫里亞蒂的禮物》上篇

 

米諾陶(Minotaur)為希臘神話中克里特王后與公牛所生的牛頭人身怪物。克里特國王建迷宮,將米諾陶關在中央,進入迷宮的人皆為牠所殺,唯獨英雄特修斯因公主愛上他,成功通過迷宮並殺死米諾陶。故事詳見Wikipedia

 

黑手黨人認定方索普侯爵必來救MM,對話中所有稱「侯爵」皆指方索普。黑暗中他們以為H就是方索普,故而稱他「侯爵」,方索普遂幸運地未被H識破身分

 

H在原作《銅山毛櫸》(The Copper Beeches)案中抽過櫻桃木煙斗,齋主自設它為W所送。H於煙斗中藏鐵絲為我自創梗,於我多篇福爾摩斯同人文中均有描述。

 

前年HMoran抓走當M的生日禮物,於押送途中逃回貝克街一事,詳見齋主《莫里亞蒂的禮物》上篇及結尾(未公開,只收本子)。

 

考汶花園劇院(又譯作柯芬園)為倫敦的皇家歌劇院,介紹詳見Wikipedia

 

阿梅迪歐警探為齋主自創角色。關於他臥底於黑手黨的內幕(含下文法比奧對他的懷疑,及曾逼他去抓H等事)及救了HL的精采過程,詳見齋主第18篇福爾摩斯同人文血紅假期》

 

H所言「克萊的案子」,即前幾篇連載提過的「特雷波夫謀殺案」:當時H被克萊抓住,關在地牢等死,而婚後開診所的W茫然不知H處在生死關頭,詳見齋主第16篇福爾摩斯同人文孤獨的偵探》

 

此案發生於1889,英國警政司法界還未採用指紋鑑定技術(19世紀已有學者研究,1901年蘇格蘭場才正式採用),所以黑手黨才能陷害Moran(不然M死後身上會採到一堆不是Moran的指紋,可推斷害他的另有其人);若H真以Moran的刺刀動手,警方只會認定是Moran殺害M後自殺,不會牽連到H

 

高門墓園(Highgate Cemetery)乃十九世紀英國倫敦北部的著名墓園,照片詳見Wikipedia

 

謝謝大家耐心閱讀完Part4

歡迎你們留言分享心得!

教授中彈瀕死,莫蘭負傷中毒,偵探要如何拯救他倆?

敬請期待Part5(華生將再度出場,還有雷斯垂德)!

目前齋主部落格小說連載貼文順序暫定如下(有變更):

20245月初~歐美場前:莫蘭的承諾》Part5Part6

20245月歐美場後:《偵探母子地下冒險記》Part5(連載最後一篇,結尾未公開收本子)

20245月歐美場後:莫蘭的承諾》Part7(連載最後一篇,結尾未公開收本子)

20249月:紫珊瑚》7-9

再次謝謝每一位耐心追文的讀者!

多謝你們的支持(鞠躬)!!!

 

閒逸齋主人莫凡 113.5.1. 11:31AM.

 

 

1 則留言:

  1. 抱歉封面底繪記齋主是先發在私人FB上,再轉到blogger上的,所以底色一開始給我全白,害我字都看不到......我只得把底色調褐,但又無法調到跟原本部落格顏色一樣,看起來怪怪的,請大家包涵!!

    還有本篇標楷體部分系統又全部給我跳新細明體(我快瘋了),但實在沒力氣一個個調過來(已經出本了,要處理寄書事宜),反正我的內容在本子中是印對的,相信連載中沒有標楷體大家也能看得出哪些是雙莫及方索普的內心戲(第三人稱內心戲我一律用標楷體,福華第一人稱就不用),特此告知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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