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寶刀與秘笈：害死武俠小說的三大要素

「你在寫武俠小說喔？」別人常這麼跟我道，邊說著，臉上邊露出自認瞭然的神色：「武俠小說……不就是為了搶寶物劍譜，打打殺殺，搶得死去活來嗎？」

從未看過武俠小說的人對武俠的第一印象（加上影劇改編的推波助瀾），恐怕就是這個了。

寶藏、寶刀與秘笈──正是這三大要素害死武俠小說。確切點說，是將這傳統三要素發揮到極致的作家，害得武俠小說儘管擁有廣大讀者群，仍無法跨越國界和文化的領域。

誠然，歐美人士亦有對武俠好奇者，但其興趣主要在對東方武學；但若提到情節，他們每每抱怨武俠千篇一律為了上述三物搶破頭（真的，確實有外國人這麼對我說），因此寧可去看武打過癮的功夫片，也不願看武俠小說。

為什麼推理小說如《福爾摩斯》能深入全世界人心，而不只受到英美人士喜愛，武俠小說卻無法走出自己設下的界限？別說外國讀者有限，就是華人讀者，一聽「武俠小說」四字，無論大意為何，作者費盡心思強調獨特性，便說什麼也不肯買，連翻上一頁也不願意的，亦大有人在？

我身為自費出書的武俠小說家，在盡力推銷自己作品的同時，遇到這些情形，總不禁深思：究竟武俠小說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明明現已有許多作家推陳出新，大眾對武俠小說的觀感，仍停留在50年代？

於是，我想到了這三個要素：寶藏、寶刀與秘笈，便開始對它們著手分析。

先聲明，此文也許會得罪部份同行以及武俠迷（尤其是某作家的粉絲）。然而，古龍生前曾說，武俠小說應該求新求變；因此，若能藉此文探討一般人對武俠小說的迷思，進而使這門文類更加創新，不斷完善，追求進步，我也算是實現了古大俠（以及我自己）一部份的心願了吧！

～～～～～～～～～～～～～

武俠小說在描寫寶藏、寶刀與秘笈上，總歸來說，可以分成三類：

 

一、真寶藏，真寶刀，真秘笈

有人說，年輕人血氣方剛，逞強好鬥；等年紀大了，鬥的就不是武力，而是比錢多，錢多了還想要更多，終究淹沒自己的人生。

而在第一類的武俠小說裡，由於人人不是對武癡狂，就是對錢癡狂（或是兩樣一起來），為此爭得死去活來，血流成河，亦不稀奇。這類武俠作家的代表，就是金庸。

金庸《連城訣》裡，萬震山、萬圭、戚長發、凌退思等人為了奪得寶藏，連自己的女兒、徒弟或師兄弟都不顧了；《倚天屠龍記》裡，江湖群豪為了傳言中號令天下、誰與爭鋒的倚天劍和屠龍刀，鬥得你死我活；《射雕英雄傳》中，幾大頂尖高手為了爭九陰真經，一樣恩怨交纏，歐陽鋒甚至還因練了假的真經，經脈錯亂而發瘋；《笑傲江湖》裡，不少高手低手全為了辟邪劍譜或喪命、或自宮，死傷更為慘烈，無辜如岳靈珊也成為親爹和丈夫暗鬥下的犧牲品。

確實，第一類的武俠小說（如金庸小說）意圖透過爭奪寶藏、寶刀與秘笈，來寫人性的貪婪和自私。但同時我們也看到，書中的寶藏、寶刀與秘笈，全是真的。

試想，《連城訣》卷末的寶藏若非早被塗上毒藥，奪寶眾人豈不發了大財？《倚天屠龍記》的倚天劍和屠龍刀能號令天下，雖實源於刀劍中的武穆遺書，但刀劍本身也是罕見之利器，否則金毛獅王謝遜威風凜凜的形象，又何以總與屠龍刀結合在一起（他也可以繼續用原來那把狼牙棒啊！）？而且武穆遺書為金庸號稱憑此可百戰百勝之寶典，不也是秘笈的一種？只不過是兵學秘笈，而非武學罷了。《射雕英雄傳》裡，九陰真經只是想奪的人（如歐陽鋒）練不成，不想奪而無意間學會的人（如郭靖）練了之後，還不照樣成為一代宗師？同樣地，《笑傲江湖》的辟邪劍譜雖說練後陰陽難辨，性格古怪，但林平之和岳不群倒也真功力大進，一個報了家仇，一個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兩人渴想多時的目的都達到了。

因此，我們能怪人性貪婪嗎？金庸雖給為奪寶藏、寶刀與秘笈而不擇手段的人淒慘的下場，卻也並未否認，書中這三要素，確有令人一步登天，實現美夢的實力。

到最後，故事結束了，奪寶者紛紛死去，但這三樣寶物還在，人性的貪婪也還在。第一類的武俠小說一本接著一本，刻畫貪婪，卻未提出可行的解決方案，書中人物也依然沉淪貪海，在作者的牽引下不可自拔。這豈非跟現實人生中，人人瘋樂透，而不計較中頭獎後可能反遭討債、借錢、分家、打劫、索命一樣？

為什麼我們要讓第一類的武俠小說來主宰武俠市場，以及我們對武俠的認知呢？

二、寶藏不是真，寶刀不可靠，秘笈不重要

前述第一類的武俠小說的弊病，早在其全盛時期，便已有人察覺，並對此提出全新的見解──此人就是古龍。

古龍《絕代雙驕》裡，眾多高手爭奪藏寶秘圖，寶藏還未尋到，為此喪生的人便不知凡幾；直到小魚兒潛入「江南大俠」江別鶴書房，才發現原來是這個「大俠」畫了一張張虛構的藏寶圖，令它們流入江湖，好引得武林中人為了並不存在的寶藏自相殘殺。

在《多情劍客無情劍》裡，古龍先是寫了品評天下兵器的百曉生「兵器譜」，但又藉李尋歡和青衣人的對話，來打破讀者對寶刀寶劍的迷思：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望著手裡的小刀，緩緩道：「我這把小刀只不過是大冶的鐵匠，花了三個時辰打好的，但百曉生品評天下兵器，小李飛刀卻排名第三！」

　　青衣人長長嘆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是說，兵器的好壞並沒有關係，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麼人。」

而在《武林外史》裡，古龍更藉王夫人之口，嘲諷盲目追求秘笈的人（或許也包括了喜歡寫這一套的作家）：

　　王夫人道：「武功秘笈乃是死的，試問世上究竟有幾人的武功真是自這些秘笈上學得的，智慧、毅力、經驗，再加上時機，才是練成絕藝的真正要素，只不過世人無知，常會被這些武功秘笈的種種傳說迷惑而已。……」

透過描寫「寶藏不是真，寶刀不可靠，秘笈不重要」，古大俠意在言外地諷刺了第一類的武俠小說，也提升了小說中反派高手的境界（江別鶴、青衣人和王夫人都是反派，卻不會如金庸筆下的歐陽鋒般，身陷對三要素的渴求而不可自拔，而是反過來看透人性，以智慧操弄武林中人的欲望），更讓讀者見識到武俠小說的新一面。

古龍畢生都在與號稱「文壇盟主」的金庸競爭，其實他沒什麼好爭的，皆因在我看來，他作品的格調已遠在金庸小說之上。

三、寶藏還是送人好些，寶刀不帶也無所謂，秘笈總還不如歷練

有了第二類的武俠小說的創新思維，許多作家即以此為基底，延伸出各種頗富興味的變化，其中我最欣賞的，是黃易的《大唐雙龍傳》（以下暱稱大唐）。

大唐出類拔萃之處，在於一次挑戰寶藏、寶刀與秘笈三大要素，卻不落俗套。

貫穿全書的「楊公寶庫」，據聞成功進入者非但能富可敵國，更可推翻當政者，坐上皇位。然而，與金庸（尋寶者皆醜惡反派）及古龍（尋寶者皆無腦笨蛋）相較，黃易更加大膽，從一開始便賦予寇仲（書中兩大正派主角之一）加入奪寶開國行列的萬丈雄心，卻不曾讓他貪婪無度、迷失自我。

小說中段，寇仲偕友徐子陵成功找到寶庫，以庫內強弓勁弩、金銀珠寶擴充軍隊實力，卻沒有貪取庫內寶刀寶劍，而是大方散給為他效命的部屬。

憑藉寶庫裡直達皇宮大內的密道，寇仲大可率軍經寶庫攻陷皇城，取李唐皇室而代之；然而，當他千辛萬苦，於隋末爭霸戰中和李世民拚個平手時，卻為了不讓突厥人趁中原戰爭而南下荼毒生靈，毅然放棄原來計畫，與李世民握手言和，共同對抗外敵。

試問誰能在億萬財富、寶刀寶劍和唾手可得的帝位前，仍能保持赤子之心，為天下蒼生著想？寇仲做到了。我佩服他。

提到寶刀，寇仲的「井中月」寶刀在書中極富盛名，卻不是人人得到此刀，都能使出如他一般的驚世刀法。在他之前，已有許多人擁有過此刀，卻無一人能令刀身迸綻黃芒；只有當他真氣貫刀，刀身才黃芒大盛。這也說明了擁有寶刀並不能讓人武藝大幅增強，而是只有夠實力的英雄，才有資格和寶刀相配。

另外，或許為了證明寇仲即便不用寶刀，亦可擊敗群雄，黃易特別寫了一段寇仲潛入長安後，在波斯胡寺遭十多名一流高手圍擊，當時他因為井中月事先被敵人掉包成普通鋼刀，索性不帶刀，空手與敵交鋒，照樣突圍而去。

由此可見，真正高手如寇仲之所以武名大盛，憑的不是寶刀寶劍，而是真本事。

又如秘笈，大唐從開頭便引得眾人爭奪的，便是江湖四大奇書（另三本為慈航靜齋的《劍典》、陰癸派的《天魔訣》，以及在黃易早期作品《破碎虛空》中出現的《戰神圖錄》）之一，據傳練後能令人武功大進、長生不老的《長生訣》。

但寇仲和徐子陵雖無意習得《長生訣》，卻沒有轉眼便成為武林高手，更別說長生不老了。他們一樣被二三流高手追殺，捲入無數江湖及政治風波，打打逃逃了許多集。

黃易在書中曾比喻，所謂武學秘笈，只是練後能提升自己武功層級的上限，並不能令人當下功力倍增。就像一個小池塘，水再滿，也無法滿過池塘所容上限；而秘笈的功用，在於將小池塘挖深拓寬，成為大湖，使其擁有更大的儲水量。

但水並不會憑空出現。若寇仲徐子陵練了《長生訣》後，未能以此為基礎，再繼續精研武學、多方歷練，那兩人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只有池塘水量的半乾大湖罷了。

因此，大唐裡雖有秘笈，卻更強調個人智慧及歷練。寇仲在與準岳父「天刀」宋缺交手後（宋缺也是個不靠秘笈而成功的絕頂高手），若有所悟，結合兵法創出「井中八法」，成為一代用刀高手。徐子陵觀羅漢像，自然悟通密宗手印，後更融合本用於佛法修行的九字真言，成為和寇仲不分軒輊的一代高手。

由上述例證可知，對第三類的武俠作家如黃易而言，「寶藏還是送人好些，寶刀不帶也無所謂，秘笈總還不如歷練」，因為這三要素都是死的，人的天賦、智慧及不斷地精益求精，才是成功的關鍵。

四、寶（？）藏，寶（？）刀，秘（？）笈

這裡標題雖為「四」，但我不過區區一個小作家，不敢自號第四類。只想閒聊一下，分析過上述三類的武俠小說後，我自己的《杳杳寒山道》又是如何刻畫寶藏、寶刀與秘笈這三要素。

《杳杳寒山道》裡，沒有奪寶場面（十一歲初稿時，仁義幫有個眾人爭搶，藏有預言的玉連環；高中畢業重寫時，把這段刪掉了，因它不符合我後來的思想）。多寶山莊雖富可敵國，莊主錢慧最後還不是被玉牌組織以毒酒一杯簡單收拾掉，可見縱擁天下珍寶，欠缺智慧，仍是走不得江湖。

至於寶刀寶劍，書中一樣沒有，但有「八大名劍」，即暴雨、凌波、龍鳳、紫玉、藍田、驚濤、殘恨及望月吟，其中望月吟為楊果配劍，驚濤為魏子儀配劍。然而，這「八大名劍」和一般武俠的寶刀寶劍有何不同呢？

書中有道：「八大名劍本身絕非什麼削鐵如泥的寶刃，之所以有名劍之稱，全因它們各深藏一個感人的故事」 。比方說，楊果的望月吟，據傳就是在鑄劍師為師弟所害後，於主人遺體畔望月而吟，引官府找到枯井中的遺體，為死者復仇；而殘恨本為魏子儀生母梅花仙子配劍，因魏子儀少小與父絕裂，離家闖蕩，梅花仙子思子過悲，鬱鬱而終，死前交代此劍必遺贈魏子儀，因此，這把劍對魏子儀而言，象徵了他對娘親鬱逝而生的罪疚及思念。

劍背後的故事，而非它的鋒利，成就了劍的名聲。

而劍本身亦和劍客生出微妙的感情。楊果幾乎喪命時，望月吟「彷如和主人同時陣亡的馬兒，慘白如雪的微光幽沉下去，再也不動」；魏楊兩人化敵為友時，望月吟「亦綻放純瑩晶亮的藍白光暈」，彷彿也為他們高興。寒山決戰時，殘恨由銀灰轉為淡灰，再黯淡如岩，最後「激亮純瑩滾燙的冰焰」直撲玉牌首領，反映出魏子儀在營救楊果的過程中，由漸漸絕望，到下定決心，寧犧牲性命也要守護摯友這一連串的心情轉折。

劍與人的情感，兩顆心的激盪，是我真正想寫的，而非老生常談的寶刀寶劍。

三要素裡，《杳杳寒山道》唯一提到的是秘笈。「冰塊人」鬼玉面盜取各派秘笈，又將罪過推到四名結義兄妹頭上，最後在各大門派追殺下，掉入湖底深洞，被迫潛居二十年。可笑的是，他研讀秘笈後，創出吸攝之術，將魚蝦甚至是過路人吸下湖底來飽餐一頓（應該有人看得出，我是在諷刺哪位作家的「吸X大法」～），卻從未想過動腦筋爬出洞去。

反觀同樣掉入洞的楊果，在冰塊人死後，僅憑望月吟、匕首及冰塊人袖子接成的長布條，便像攀岩一樣，成功爬上二十丈高的石柱，逃出湖底洞，辦到了冰塊人花二十年也辦不到的事。他能逃出生天，憑的並非秘笈，而是智慧與勇氣。這一小段情節，也是我對第一類武俠小說常見的「主角掉入某密洞／山谷／黑牢，找到某秘笈，練成逃出後成為曠世高手」這類老梗的嘲諷。

書中另一名聲更大的秘笈，是《梅花素箋》。此書據傳融貫梅花仙子及其夫──武林盟主藍蕭蕭的頂尖武學，引得無數武林客覬覦；梅花仙子為了打消眾人貪念，臨終前在眾目睽睽下，一把火將書燒燬。然而，此舉只是障眼法，素箋正本傳給她女兒藍小雯，兩冊副本則分別傳給丈夫摯友樂朋生之女徐若霜，以及她自己的摯友甘露仙子。

多年後，徐若霜一家身懷素箋之事曝光，引發各大高手齊聚華山（特別挑華山，也是來諷刺某作家的～），逼死徐若霜父母，徐若霜則和楊果一同逃出。兩人在華山某地道裡，針對素箋，亦有段奇妙的對話：

　　徐若霜微微一笑，輕鬆的道：「他哪來練功的閒情呢？順道告訴你個小秘密，就是素箋上記載的內功──也是它最精華的部分──其實是宜女不宜男的。而其他記載的暗器啦、毒藥啦，說穿了也不過是將各類武器作一個總整理，最多讓你被射傷時，曉得射中自己的是什麼東西，並不會讓人閱後馬上武功大進的！」

　　楊果一愣道：「真的嗎？那你當時……為什麼不對那些人──」

徐若霜聳肩道：「說了他們會信嗎？就是給他們搶到了手，練起來也事倍功半，回家給妻子看看還差不多。」

　　楊果不禁大笑道：「你這秘密還是別說的好，否則下次來搶素箋的，豈不全換成女子高手了？」

以現代用語來講，《梅花素箋》對男性高手而言，不過是百科全書。日後透過此書，楊果知道自己身中青水菊之毒，知道藍蕭蕭被暗殺前中了明玉液之毒，知道幾種可拿來閉氣詐死的藥；但光是知道這些，並無法讓他揪出兇手。他還是得透過無數次戰鬥及參悟武道，才有望擊敗敵人。

此外，徐若霜和藍小雯兩人雖練素箋內功，也成為一流高手，但以實力論，仍不及同輩的魏子儀和楊果，甚至不及同為女性的北門掌門華凌（魏楊華三人均未練過任何秘笈）。由此可見，再重要的秘笈也不如練武者自身天份及後天努力管用。

～～～～～～～～～～～～～

以上直抒胸臆，談了許多寶藏、寶刀與秘笈三要素在不同武俠小說中的表現手法，雖為個人一偏之見， 也希望更多武俠作家能藉由轉化這三大要素，將武俠小說由瀕死化為重生，讓不看武俠的人也能愛上武俠小說，更讓人們對武俠小說的刻板印象再不復存。

謝謝你們耐心看到這裡！

閒逸齋主人莫凡　筆　101.4.11.11:01AM.


*《杳杳寒山道》一套三冊各大實體及網路書店販售中，
亦可email到作者信箱jshw7654@gmail.com 64折洽購！

102.1.28.齋主曰：目前《杳杳寒山道》已賣出300多套,

《跨國宿敵案》&《臨終的偵探和雨中的醫生》也已二刷,謝謝大家!!!!
兩者合購的話,《杳杳寒山道》本來500NT(64折,書店賣原價780NT)只要465NT,
福爾摩斯同人本A5左翻158頁定價240NT只要130NT!!!
(同人本預購才附簽名，武俠&同人合購就均附簽名喔!)
PS.關於《杳杳寒山道》簡介,福爾摩斯同人本試閱及簡介,簽名事宜及書價郵資等計算方式,請見:http://jshw7654.blogspot.tw/2013/01/blog-post_28.html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