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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3日

快樂或否,自在以外:「無我」與《杳杳寒山道》

近日論文第二章告一段落,時來緣到,又拜老爹提點,閱讀了幾本聖嚴法師談佛經及禪法旨要的著作。心情平靜安詳,閱罷回想起當年創作《杳杳寒山道》,對於「無我」一詞的粗淺見解,若有所悟,遂於此和各位分享我對此的小小想法。

朋友常聽我道,寫小說很快樂,而今想起,卻是不然;那寫小說既不快樂,難道很痛苦嗎?既如此,又為何要繼續創作?

其實,寫作的當下,既不快樂,也不痛苦。覺得寫作時快樂,那通常是在被考試、報告,或論文折磨得要死,而無心也沒力提筆寫稿時,回憶起從前還能寫稿的歲月,相比於現在的痛苦,才會覺得「能寫小說真好」、「寫作真快樂」。這就像平常我們呼吸,會覺得氣息一入一出,特別快樂嗎?不會的;只有當我們感冒了,流鼻水又鼻塞,塞到生不如死時,才會覺得能自由自在地呼吸,真是快樂。

寫小說時,自然會將自身的情感及經驗放入,也會和眾位人物一同體會到樂與苦;然而,寫到最順暢時,所有的快樂、痛苦,乃至於激動、興奮、悲傷、哀恨等情緒,都不復存在──勉強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平靜」;有時,甚至可達到接近「無我」的境界。

這種時刻當然不多,且都是在境界過後,回想起來,才隱約感受到那一刻的美好;不過,只要心中升起「現在這樣很平靜,真舒服」的念頭,心就已不在此境界裡了,雖然仍無煩惱,但已不像前一刻渾然未覺、物我兩忘時那般超脫自在。

曾有人問我,寫《杳杳寒山道》時,覺得自己哪一段寫得最好。「好」這個字,不知該怎麼定義,但若以寫作當下──至少在回想起來時覺得──心靈最寧靜、安詳而超然的一段,我會說是卷三第二十四章〈寒山決戰〉。

有趣的是,不少讀者都告訴我,《杳杳寒山道》三冊裡他/她們最喜歡卷一,反而是認同卷三──尤其是寒山一戰──的人寥寥無幾,就像目前三大主要角色中,人氣最旺的也是簡小凌,跟我一樣狂愛魏子儀的人則少之又少。對於這點,賣書近一年來,我一直感到挫敗;但現在因閱讀佛學禪要,我終於明白了,心情也隨之平和。

《杳杳寒山道》是一部由樂入苦,最後歸於徹悟的武俠小說。三冊中,卷一最為歡樂,情節也相當緊湊,我們跟著初入江湖的主角楊果一同經歷種種冒險,以好奇和幽默的心體驗驚悚、推理、情愛及戰鬥。但卷一的主情節,我國中時就已完成,大學重寫稿,主要是修邏輯及文句;至於情節和人物,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因此,卷一廣受讀者歡迎,但我對卷一除了某些段落(如渭水岸一戰)下筆時較興奮激動外,並沒有特別的感受,至少和卷二卷三比起來是如此。

歡樂的情節,在卷二楊果魏子儀決戰長安時達到高潮,那也是我早年(高一初稿,大一再稿)時最得意的段落。從那之後,情節開始轉往深沉哀傷,許多人物生離死別,而楊果等人也在這一連串的打擊裡學到很多。

卷三是真正悟道的時刻。當年的我,對老莊較有興趣,大學時也跨系選了此類課程;那時雖對禪佛一脈無緣,卻因道家中提到天人合一,與萬物同生同遊之旨,加上古龍和黃易小說亦述及相關概念,遂開始思考什麼是「我執」,又何謂「無我」,最後將自己的想法化入《杳杳寒山道》裡,也就是楊果魏子儀對武道及復仇的討論。

在卷三第二十三章〈生與死〉,終南山月夜下,當畢生以攀至劍道頂峰為目標,又與玉牌首領有著家門血仇,長年活在苦恨中的魏子儀眼中透出冷厲,恨不得與大敵決一死戰時,楊果終於看不下去,大膽提出誠懇的建議:

楊果望定了他,半晌後終於道:「有些話……怕說出來……冒犯了你。」
魏子儀淡淡一笑,道:「覺得我殺氣太重,看不過眼,是吧?」
楊果深深凝視進他雙眼,彷彿望月吟和殘恨尖鋒相激出直沖黑暗的雪焰。一字一字緩緩道:「你不能讓仇恨活在心底,否則縱使殺了玉牌首領,你也無法得到真正的平靜。執著仇恨雖能令你進步神速,但長期下來,仍會影響你和你的劍,因此那時你才會一度想陪芳兒退隱,以求短暫的解脫。雖說你目前暫已恢復正常,但只要心頭的風雨仍在,你遲早會徹底崩潰的。」 
魏子儀眼中的鋒銳更厲烈,幾已壓過了對方望月吟似的目光。冷然道:「你一家全族人都死在他手上,難道你就不想報仇?」
楊果沉聲道:「我並非阻止你動手,而是不想你懷著仇恨去殺他!沒錯,玉牌首領是該死;但他該死不是因為跟我們的私仇,而是因他草菅人命,就像當年的劉晨嵐一樣──這才是太師父對決劉晨嵐的真正原因,也是我們要與他決一死戰的真正原因!」
魏子儀眸間銳光沉黯下來。而楊果續道:「但我擔心你的還不只這個。對劍道的執著,讓你多年來忍倦負痛只為求存,出手時便難盡全力;然而你對仇恨的執著,卻必將使你在面對他時不顧一切,全力出手!兩造衝突下,相信我也沒必要道出後果。」略頓一下,又道:「或許我只有練劍的天份,而缺乏如你對劍道的專注熱情;縱然如此,我還是想以自身領悟給你些許忠告。正如你之前說過的,天人合一後再忘懷天地,即為『無我』。我自己眼下雖無法達到這般境界,卻明白你只有在決戰之際放下劍道,拋開仇恨,才能以『無我』的心境戰勝他。我不知道這離劍道巔峰還有多遠,但至少……能讓你再上攀了好幾尺。」

魏子儀的家仇,固然與玉牌首領有關,但他自己也該負部份責任(至少他娘親鬱鬱而死,是因他當年離家出走所致;而他妹妹會被暗殺,也是因他當年棄幫主之位而追尋劍道,才會輪到她接掌該幫)。而魏子儀離家背後的緣由,是他和他親爹的衝突,這也反映在他對玉牌首領的仇恨上──玉牌首領和他爹,同樣是不完美父親的形象;他和親爹恩怨交纏,雖未殺父,卻將潛意識對親爹的怨恨投射到敵人身上。敵意投射,加上他不願承認自己對親人死亡必須負責(儘管他心裡清楚,但竭力壓下這念頭,因為越想會越痛苦),使他將一切全歸到玉牌首領身上。這份強烈的「我執」,便是他武功雖在年輕一輩中最高(比楊果還高),卻始終難以突破,達至巔峰的根本原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楊果一語道破魏子儀在武道追尋上所遇的障礙,但其實這也是他自己的迷障。楊果內心並非當真放下仇恨,而是將國仇家恨擴大,要為慘遭玉牌首領傷害的所有無辜生命報仇;問題是,從小我到大我,楊果仍是有我,仍然執著,只是在給建議的當下,明白自己及摯友的執著罷了。

明白執著已不易,但該如何才能沒有我執,達到「無我」之境呢?

卷三第二十四章〈寒山決戰〉,楊果因執著大我,感覺為天下人報仇的責任全壓在肩上,因而急於求成,一再想使出太師父丁長河要他自行領悟的,「風雲十九劍」最後一劍「風蕭蕭兮雲亦寒」,但越急就越使不出來,敵人逐漸占了上風。

常說戰鬥就是要「拚命」,其實「拚命」哪有這麼容易?楊果為的是殺玉牌首領,怎可能在大敵死前,就先拚掉自己的命?魏子儀執著更深,既有親仇,又有劍道理想,絕不願在理想未實現前,就先戰死;但要他為保命而不出全力,成功報仇的可能性又大大降低。兩人友情雖深,但都放不下「我執」,縱然合力出手,玉牌首領還是遊刃有餘。

眼看兩人已被逼到絕境,武功較弱的楊果即將先被殺,魏子儀終於做了一件事:

「喝啊啊啊啊!」
一道從未有人得聞的浩烈長嘯驟然傳至,彷彿從海底數萬尺一路震起,到連高抵天界的山脈都瘋狂顫抖起來;旋即大地崩裂爆開,褪化自冰寒的火龍從巨焰中猛竄而出──那是殘恨!魏子儀竟拚死抑住退勢,人劍合一,衝破敵掌的勁氣箝制,嵌入歐陽正與楊果之間!在那宛若幻夢的一刻,無比震驚的楊果瞥着摯友的面龐:那瘦削面龐散發遠勝任何鋼鐵峻岩的沉毅剛決,褐眸耀射出透亮近白的星光──那光不是冷冽,不是肅殺,甚至不是為了多年苦恨,而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復仇之焰,而是一種超越自我、超越靈魂的聖潔神光。黑髮在至厲至烈的劍氣中亂舞飛揚,撥沾了眼角脣緣滲出的可怕血紅;玄灰的殘恨更激亮純瑩滾燙的冰焰,以令天地融化的壯絕氣勢,直撲歐陽正劍鋒!

魏子儀的執著比楊果更甚,也因此,看他毅然放下「我執」,自我犧牲,令我稿成後每閱此段,都非常感動。誠然,他是為了楊果,才願意作出犧牲,故仍非佛禪一脈真正的「無我」;但他明知就算自己先死,也救不了摯友,只能替對方多爭取一點時間,卻還是撲上前去,以他對仇恨、對親情、對劍道執著之深,能做到這樣,已相當不易(我想做都做不到!)。

也因此,雖然一開始提出「無我」建議的是楊果,但最後率先做到的,卻是魏子儀。魏子儀的犧牲,深深震撼了楊果,楊果也才於必死的一刻放下執著,使出最後一劍(內容請大家去看書,因為較長,就不貼在這裡了)。事後,連他自己都嚇到了,完全不曉得方才是怎麼使出來的。兩人的摯友之情,讓他們放開「我執」,任自己消融,反而取得意外的勝機──看似意外,其實並不意外。

現在你們或許開始明白,為何於《杳杳寒山道》三冊中,我最認同卷三了。

前已說過,格外喜歡卷三的人不多。我的好友樂神曾於信上提到,她妹妹在閱畢全書後,對最後一劍印象最深刻;又甚音兄曾於全書心得裡提及,相對於前人武俠諸作,《杳杳寒山道》最後一劍悟境別開生面,突破過往格局。對於他/她們的讚賞,我非常高興,也很感謝有人能跟我一樣,認同這段武道悟境。

而如今閱讀佛法禪學,對「無我」也有了更深的體認。

寫武俠小說非快樂,也非自在。晚上,我要重拾因趕論文而一個禮拜未碰的第二本武俠小說,希望下筆時,我能於超越快樂與自在的境界裡徜徉。

閒逸齋主人莫凡 筆101.3.3.5:03PM.

 
*延伸閱讀:1. 安神澄心:閉關寫作的重要性
2. 武俠占星之《杳杳寒山道》:魏子儀:太陽魔羯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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